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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发下来了。”知秋说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你们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边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烫房就行。”

    苏叶等人发出一阵欢笑:“多谢姑姑。”待见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才趾高气昂地从我们一众人中间走过,高声谈论着之前在织工局的见闻。

    我悄悄环顾四周,只见众人脸上都显出怒意与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递个眼色给旁边的人,却无一人说话。

    “谢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着那三人去的方向,无比艳羡地说。

    “她们不过就看了看,什么时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还未说话,小蓉身边另一个刘姓宫女充满酸意道:“咱们每日里洗的漂亮衣裳还少吗?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么。”

    “能穿上,还得有命一直穿着。咱们这里,穿过妃嫔衣裳的又不是没有,现在不还是跟咱们一样了?”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满是不屑。

    我心中一惊,向说话人看去,一个圆脸宫女一边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边用眼睛瞟着她对面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拧手里的衣服,对对面人的话语恍若未闻。我在看到她的脸时愣了愣。当年纤秾合度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宫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个面口袋,完全没有了当初动人的风姿。而曾经如皎皎明月般的脸庞如今只剩一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肤色也因常日劳作在阳光下而白皙不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而她的动作也略显呆滞。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断了翅膀的灰鸽子,丝毫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正是当年在安阳,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家小姐。

    “咱们二十五还能出去,有些人,得在这里洗一辈子衣服了。”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

    我想起皓月的话,她因在沈羲遥面前提及我而被贬至此,终生只能做这样的苦力,在二十五岁时也不能被放出宫,只能一生老死在这寂寂深宫的角落中。

    我看着她已经麻木的表情,毫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洗衣的动作,对周围因那个宫女说的话而响起的讽刺的笑声闻所不闻,突然有点钦佩与哀叹她此时的平静。

    “好歹人家做过皇上的妃子,这辈子也值了。”另一个人坏笑道:“只是,以后想到曾经的好日子,再看现在,不知道得多后悔呢。”

    “活该,谁让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后娘娘惹皇上不高兴。”一人“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敢跟皇后娘娘比?人家是什么出身,她一个商人之女,比得上么。”

    “若论起来,咱们这里的出身,都比她强吧。”又有人声传来:“咱们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么也比商人强。”

    “人家李常在是说自己肌肤好,又没说出身,你们真是。”一阵笑声从晾衣服的院门传来,只见苏叶等人捧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说的好像是解围,脸上却是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皮肤好?”李小姐旁边的一个宫女趁她不备,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黄的干瘦小腿,皮肤粗糙如树皮,还有一道道狰狞的红色疤痕,令人触目惊心。

    “啊!”李小姐惊叫一声,想后退,身边不知何时站着另一个宫女,一下子拦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么好看,要看得看上面啊。”

    “别,别碰我。”李小姐的眼里都是惊恐,双手紧紧护着前胸。

    “你怕什么,这里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时,大家又不是没见过。”有人不以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声,因纠缠,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烂一块,露出前身大片肌肤。

    “这也叫皮肤好?”有刺耳的笑声传来:“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双手环抱着自己,胳膊的缝隙里,依旧露出她粗糙发黑的皮肤。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无助。

    “她身上怎么有疤?”我悄声问小蓉。

    “还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压低了声音:“李常在刚来时高傲不服管教,结果知秋一直寻她的错,动不动就拿荆条打还不给擦药。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厌弃的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负了。”小蓉凑到我耳边:“咱们每月都会发一点油膏润手擦身,李常在却从来都没有,知秋给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阳地就是冷风口,她身上的皮肤好才怪呢。”

    我点点头,看着那边努力拢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怜。”

    “皇上,皇上说过我肌肤明丽,光滑如缎的!”李小姐突然抬了头,对围在她身边说刻薄话的宫女们喊道:“皇上他真的说过,真的说过的。”

    “说过又怎么样?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现在的皮肤也很特别嘛,谁能比的了这样的粗糙呢?宫里也是独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光是厌弃了。”

    “你们,你们根本没见过我原来的样子,皇上很喜欢我,一连三日都只召我一个人侍寝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辩解着,看着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笑脸,近乎绝望地喊道:“他最喜欢我穿那件莲青绣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干活,在干什么呢?”一声厉喝从院门口传来,是知秋,一手叉腰满脸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干活,站在这里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围那几个人,上来就说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们……”李小姐仿佛不知该如何辩解,满脸急躁却无法说话。

    “你什么?”知秋冷笑一声:“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还当自己是常在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笑的声音,李小姐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确实说过的,你们信不信,反正他说过的。”

    似是不满她敢顶嘴,知秋冷笑一声就拧住李小姐的胳膊,一声呼痛声传来,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真以为皇上喜欢你?”知秋冰凉嘲讽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内心寒彻不已:“皇上若不是为了你觐见时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唤你!这宫中可是都传遍了。”

    “你自己也说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着那件裙子。你说说,皇上是喜欢你呢,还是喜欢你的裙子呢?”苏叶在旁边帮腔道。

    众人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几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是讥笑的表情。只有那个决绝茫然的女子,带着含恨的泪水,倔强得站立着。

    我不由脱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会为一件衣衫传唤后妃?你们这样说可是对皇上的不敬。”我的声音镇定而平缓,走上前几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比起我们,李氏总是见过皇上承过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会平白称赞女子,一定就是那样认为的。只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贬至此吧。若说什么其他,总是虚言。”

    李氏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知秋却满面通红,呼吸加快。

    “你……”她怒视着我,却一时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竟敢顶撞我!”她的一只手高高扬起,我闭了眼,等待那极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时间,气氛紧张情势急迫,众人皆安静下来,带着惊慌的神情看着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着冷笑,准备看好戏的女子,心中不留余地。

    一个轻柔却威严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是喜欢素净颜色的。此时一身紫晶色复纱罗裙衬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几分高贵,还有几分与她年轻容颜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韵味。

    众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谨道:“参见昭容娘娘。”

    怡昭容只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只道:“知秋姑姑,方才我进来时听到你很生气啊,可是谢娘惹你不高兴了?”

    知秋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昭容娘娘,谢娘在这里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欢她呢。”

    “是吗?”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云一般,看起来令人舒服极了。

    知秋诺诺点着头。

    “可是我怎么看你是要打谢娘呢?”惠儿瞪着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难,以后在我身上报复回来,便跪下对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脏了刚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贵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时着急,劝诫了我几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谢娘说的那样。”

    “明明她要打你!”惠儿不依不饶,怡昭容脸上闪过一丝责怪,只是惠儿并没有看见。

    我拉了拉惠儿的衣角:“惠儿姑娘,真的是这样的。”

    惠儿低头看我,我轻轻朝她摇摇头,她咬咬牙,不再说什么。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来吧。”

    “昭容娘娘,还请进屋喝口茶。”知秋脸上挂起了谄媚之色,连带着声音都极其温柔,根本听不出半点她平日的粗鲁凶狠。

    “不用了。”怡昭容摆摆手,看着我的眼里满含了笑意:“谢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还剩下小半的衣服,柔声道:“还有两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弯着腰的知秋,给惠儿递了个眼色。惠儿立即上前在知秋耳边说了什么,知秋瞟了我一眼,连连点头。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怡昭容,她的脸上只是挂了浅淡的笑容,目光虚虚落在我身上。

    “谢娘,今日你就听娘娘的差遣,至于那几件衣服会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难得用极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礼:“任凭娘娘吩咐。”

    “那便随我走吧。”怡昭容扶着惠儿的手,离开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到御花园湖边偏僻处的一处回廊里,怡昭容才停下,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银光点点平整如镜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儿迅速将宽阔的石栏仔细擦了几遍,这才请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测她今日只带了惠儿一人出来,又将我叫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会儿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终于叹一口气,脸上常日里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犹豫和为难起来。

    “娘娘可是有什么需要谢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转了下,轻声问道。

    怡妃抬头看我,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了看惠儿:“什么时候你能有谢娘这样察言观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儿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弃我呢。”

    怡昭容摇摇头:“并非我嫌弃你,只是,你有时嘴太快了。”

    惠儿“啊?”了一声:“娘娘,我……”又颇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着惠儿微笑道:“惠儿姑娘侠义心肠,这在宫里可是不多见的。”

    怡昭容点一点惠儿的胳膊笑道:“可不是,从前在家里被我惯的了。”她看着惠儿的眼神很温柔,想来惠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赖的。只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难免一阵悲凉。

    “好了,我说正经事。”怡昭容看着我:“谢娘,你看看这个荷包能不能补好?”说着,拿出一只明黄色绣金龙的荷包来。

    我朝那荷包只扫了一眼便愣在原地,这只荷包怕是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还是当年与沈羲遥龙凤和鸣时,带了喜悦的心,一针一线细细绣就的。同样也因为这只荷包,我被沈羲遥带回了宫中。

    “你看看,这丝线我不小心勾出来了。”怡昭容一脸愁容:“我在针线上的功夫实在不行,简单绣个什么还好,可是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贴身之物,我怕……”

    她望着我的眼里有一层薄薄水汽,充满了焦虑、自责和担忧。

    “谢娘,你可有办法?”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期望。

    我接过那个荷包仔细看了看,金龙身上几处鳞甲不知被什么勾住脱出丝来,松散了很多。脱丝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针勾回去,只是那松散处却掩盖不了。如果沈羲遥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会看出有损,难免会责怪怡昭容。唯一的办法,是拆了重新绣上去。

    “娘娘,您何时要呢?”我思量了下问道。

    怡昭容在听到我的话时眼睛一亮,连带着面色都明艳起来。

    “你能补好?”她的语气里有激动。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是全拆了重绣还是只拆鳞片。若是只拆鳞片,就会牵连到龙身的其他部分。当初我闲来无事,一条龙用了多种绣法,此时却成了为难自己了。不过,只要时间够,还是能绣回原样的。

    “今日,可以吗?”怡昭容的眼睛里满含期待与信赖。

    我拿着荷包的手颤了颤,为难道:“娘娘您看,这龙鳞是京绣的方法,这一片龙鳞要补,必须得拆了下面这只爪子,可是爪子是粤绣的针法。还有这一处,底下一层绣线勾出来了,得把两层都拆了,这样又难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细地看着,越发觉得修补还不如重新绣来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面容被云朵的阴影覆盖,眉心蹙起来:“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长春宫的,被我的护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绣兰阁,怕传出去,这才来找你。这荷包是皇上惯用的,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到我这里来寻,所以……”怡昭容看着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补好给我,行吗?”

    她的“行吗”二字并非询问,而是隐隐透着压力,我无法不答应。

    我踟蹰了一下点了点头。毕竟,此刻我只是一个低微到尘土里的浣衣局宫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宠妃。

    “不知娘娘可备了丝线?”我看着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这里并不适合做活。

    怡昭容脸上的黯淡一扫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随我回长春宫,在偏殿里补没人打扰,想要什么都有。”

    我惊了惊,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进入东西六宫的。”

    “怕什么,娘娘带你去,谁敢过问。”惠儿掩口笑道:“你没去过东西六宫吧,去看看开开眼。没准在那还能见到皇上呢。再说,咱们也不可能跟你留在这儿啊。”

    “惠儿!”怡昭容轻声喝了一声。

    惠儿连忙噤声,我却苦笑不已。我不愿去长春宫就是怕遇到沈羲遥。可此时也唯有长春宫才是最好的修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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