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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的办公室,包裹中留下两封信,一封上书感谢书记这两年里的培养和重视,他自认才不可大用,自行告退;另一封是详细的工作交接。他不想与雷东宝谈,因为觉得与雷东宝的谈话未必能说得清楚,两人的思想体系有明显分歧,他还是悄悄地走吧,别弄得面红耳赤,到底雷东宝也是重视他的。

    同城邮寄,包裹第二天才到雷东宝手上。雷东宝本来在为正明报告给他的项东一天未请假也未出现还电话联系不上的事情困扰着,见到这个包裹就全明白了,气得砸桌子,大骂项东忘恩负义。雷东宝不能接受,他曾经委以重权的项东的出走,等于是往他的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好生没脸。他重用的人不忠于他,他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死?再加雷霆面前难关重重,雷东宝本就心里闷气,借此机会整整骂了三天。

    雷东宝的态度无疑是下面众人的风向标,因此在雷霆工作的所有其他非本村人个个心里没意思,而本村人则是个个抱成一团警惕外乡人。不久又有几名技术人员辞职。

    项东的离开和几名精干技术人员的辞职,令小雷家上空一时愁云惨雾,只有正明如愿以偿。

    13

    东海公司也面临出口市场波动的问题。但是他们的产品因为技术含量较高,出口销量在出现弹性震动之后,渐渐恢复正常。再加上宋运辉起初为了平衡内外销市场,有意扶持国内下游产业的发展,因此外销不足内销补,东海的销售并没出现太大问题。反而在外公提醒之下,他调整原料采购方向,有意趁某些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动荡,积极面向海外寻找培植原料基地。新的挑战上手,宋运辉做得意气风发。外公的大手笔终于可以在宋运辉手里得到发扬,外公也高兴,每当宋运辉来上海的时候,他总不顾老脸地与外孙女抢人。

    梁思申今天还真抢不过外公,但抢到刚响起的电话。一听是梁大焦急的声音,她当即严肃起来:“你那些房子都出手没有?”

    “小七你赶紧帮我去李力家找人,他除了那别墅,还有这么几个地址……”

    梁思申奇道:“你们不是连体婴一样的吗?你不会自己回来找?”

    “你别跟我抬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这边的钱被李力席卷一空,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要找到他,你快给我去找这几个地址……”

    梁思申大惊,记下地址,忙道:“你安静,照我说的做。首先你在香港报警,查看李力究竟有没有出境,出境的话又去了哪里,国外还是内地,你手头钱够不够用?”

    “用的钱还是有的,多谢,我怎么忘了报警。”梁大说完就急急挂了电话。

    外公听后也惊道:“无毒不丈夫啊,李力够狠,看不出啊!看起来他们情况很糟,李力大概看怎么都是死,干脆拿一笔大的逃亡,弄不好隐姓埋名还能过好生活。思申啊,这下你们老大更死定了。”宋运辉都没评价,早已拿出手机打给梁大舅舅,让梁大舅舅着手在国内查找。

    外公还是“啧啧”称赞:“李力是个人物,以前没看出来,不晓得这孩子有没有做本假护照,要有,这世上再找不到这号人。啧啧,这也是公子哥儿,公子哥儿跟公子哥儿还是不一样的。”

    梁思申拿起钥匙道:“我去那边别墅看看,好歹帮梁大一个忙。”

    外公道:“你去有什么用?要那么容易,那就不是做得出这种事的李力了。”

    宋运辉抱起可可:“走,我们一起去看看,尽人事,知天命。”他不放心梁思申一个人去。

    梁思申出去车上,向宋运辉介绍:“香港股市前阵子又大跌,连带美日股市也跟着大跌,全世界鬼哭狼嚎。日本中小金融企业纷纷倒闭,韩圆大幅贬值,大量韩国公司破产倒闭。现在是大环境不利,香港没法独善其身。”

    “还是那个索罗斯?”宋运辉问出这话,他身上的可可就跟着问:“爸爸,罗罗斯谁?”

    梁思申肯定:“还是索罗斯,不过他身后跟的游资越来越多,包括我的一份在内。索罗斯有他的信条,‘我生来一贫如洗,但绝不能死时仍旧贫困潦倒。’”

    “这个人倒是直言不讳。”宋运辉回答完这句,只好应付可可的提问,告诉可可,罗罗斯是条大鳄鱼。

    梁思申一笑,驱车直奔李力别墅,敲门进去,廊灯下只有一脸惊讶的保姆。她和宋运辉看这保姆的神情,都感觉李力不可能在,要不这保姆简直是演技出众了。他们没逗留,梁思申却想到不远处萧然的家,找去一敲门,却被告知已经换了主人。两人抱着可可惊讶地走回头路,都感觉梁大这回非常麻烦。

    回家的路上,宋运辉却接到杨巡打来的电话,说是红伟出差路过,希望与他见面吃饭谈谈小雷家的现状。宋运辉心说奇怪,虽然他与红伟的关系不错,但红伟见他之前肯定都由雷东宝事先来电招呼,难道雷东宝现在已经倨傲到即使有事找他,自己也不出面的地步了?宋运辉“哼”地一笑,告诉杨巡他在上海,让杨巡接待红伟。

    梁思申的手机也是电话不断,除了梁家亲戚纷纷来电,竟然还有来自美国的吉恩的电话。吉恩周末依然早起,给梁思申的电话劈头就是一句:“梁,现在是秃鹫的盛宴,你还要待在中国吗?”

    梁思申先是愣了一下,不由笑出来:“怎么会不关注,你放心,我关心着日本每一只股票的动态。”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来?我们已经备足弹药,急需高手。你若答应,我现在就把他们揪出被子问他们要人。”

    “非常感谢,可是你也知道,我这儿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走不开身。”

    “嘿,梁,你不觉得很可惜吗?据我所知,我们这边过去的职业银行家在中国普遍水土不服,业绩反而不如土生土长最多只出国接受一两年培训的人。在那个做生意之前先交朋友的地方,你的良好职业技能没法尽情施展。你年中跟我说起的困惑其实已经说明你融入不良,我一直在寻找让你回归的机会,现在是了,你是我见过享受秃鹫盛宴的最合适人选之一。”

    梁思申非常感动:“吉恩,正是如你所言,不过我感觉我已经有很多进步。”

    “可是梁,你本可以创造更高的价值。”

    吉恩结束电话的时候满是遗憾。但旁边听着梁思申电话的宋运辉心里却是很高兴。到家时宋运辉考虑之下,提醒梁思申应该给她父母打个电话,告知此重大事件。梁思申愁眉苦脸的,想半天才问一句:“叫他们回国处理?”

    宋运辉听了一笑,点头道:“也是,不如不说,省得他们操心。”

    梁思申叹口气:“父债子还,如果梁大需要我,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她无法不想到,梁凡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是不会听她啰唆的,但是而今梁凡需要她的建议,梁凡爸爸舅舅更需要她这来自自家唯一一个专业人士的建议,她跑不掉。她不知以后将因此接触到些以前不愿接触的什么。

    14

    杨巡前去红伟下榻的宾馆。在红伟说出宾馆名字的时候杨巡就觉得奇怪了,红伟怎么住这么个暖气都没有的地方?说是宾馆,其实是旅馆。等敲开房间,却只有红伟一个人。杨巡二话没说就要给红伟换饭店。但红伟按住杨巡的手机,道:“算了,替书记省点钱,现在雷霆日子不好过,钱紧。走,吃饭去,这回你请客。”

    杨巡有些不信:“真话?”

    “当然真话,我还能瞒你,我这回其实是瞒着书记来找宋总,所以什么其他人都没带。”

    杨巡惊讶,闷了会儿才道:“红伟哥,你收拾行李,住我家去,你手上戴的脖子挂的哪样不值钱,住这儿不安全。”

    红伟也没客气,收拾收拾跟杨巡离开,边走边问:“宋总今天真没空?”

    “不是没空,是不在,他周末去上海过,老婆在上海,你早约也没用,早知道你不如直接去上海跟他见面。”

    “那算了,我时间紧,前两年侧重外销,弄得原来的市场都荒了,现在得从头开始打江山。今天是硬抽出时间过来,算临时决定。没见宋总之前不好意思跟他预约,这事不想让书记知道,你应该看得出书记和宋总两个人现在关系有点僵吧?”

    “我早在怀疑,你以前还跟我否认,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书记现在派头大,宋总虽说见面都是让着书记,可久了也……”

    “那是,就算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兄弟也得给面子呢,何况宋总是有头有脸的人。时间长了换我也吃不消,不过宋总已经是仁至义尽,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有事还是不会忘了书记。”

    红伟笑道:“你倒是护着宋总。”

    杨巡也笑:“我们这儿的老乡团结着呢,平时都是我在联络,但大家都知道老大是宋总,我是老二。呵呵,同乡人不护着同乡人哪行,最忌窝里斗。”

    红伟点头,跟着杨巡上车去杨家。

    任遐迩早披着羽绒服等在门口,热情欢迎红伟到来,将红伟迎到客房住下,客房早已窗明几净,准备就绪:雪白的床单,厚实的床垫,柔软的棉被,还有一室明亮的灯光。红伟拍拍杨巡的背,笑道:“兄弟,福气好啊,找个能当家的。”

    “那当然,那当然。”杨巡接了红伟的旅行包,放进壁橱,拖红伟出来吃饭。

    红伟出来左右上下观望,笑道:“你会装啊,外面开辆小破桑,家里弄得比宾馆还豪华。”

    杨巡笑道:“红伟哥你先喝杯热茶,这几天自来水冷,我去看看遐迩有什么菜要洗的,我洗了再过来。”本来是保姆洗菜,但过来吃饭的决定出来得晚,保姆已经下班,因此杨巡眼明手快地进了厨房帮忙。

    红伟见杨巡就跟五好青年一样,觉得好笑,捧着茶杯过去与任遐迩客气几句。杨巡忽然发现不喜欢红伟这个手脚比较放得开的人与他妻子说话,就道:“红伟哥这回过来好像心很急,预先也没跟我招呼,是不是小雷家除了资金紧张,还有其他困难?”

    “最让我头痛的是,项东走了,就是那个铜厂的外来老总。”

    “外地人,心不齐?”

    红伟犹豫一下:“让正明挤走的。”红伟将经过简单叙述:“我跟忠富议论,这是小雷家又露败象了。忠富说书记能冲不能守,以前有个士根替他做宰相,书记只管冲就是。现在不行,忠富说书记现在冲得没边儿。小杨,我说士根好话,你听着别生气啊,他这人总有几点可取之处。”

    “不会,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气的。红伟哥,你最好详细说,省得我跟宋总说的时候走样。”杨巡说话间,手脚利落地洗好菜,又主动布置饭桌。红伟旁观杨巡的忙碌与任遐迩并无冲突,显然杨巡并不是他来才动手下厨,心说过去的小倒爷还真是有居家好男人的样子了。

    待得杨巡搬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鱼干,红伟特意过去向奋战在厨房一线的任遐迩道声乏,才回来与杨巡坐下喝酒吃菜,因他从杨巡的举动看出,任遐迩在这个家的地位不低。然后,红伟索性把杨巡当宋运辉的耳朵,一五一十地把杨巡六月去小雷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然后他预期小雷家即将面临的严峻形势有三:一是年底将至,本就正是内销市场趋缓时候,更难打开内销局面,而外销则是只见萎缩,并无向好趋势,年底又有大笔贷款到期,以及大量设备、基建需要结算,钱从何来?二还是钱的问题,书记扣下众人的大部分收入,大家都等着书记年底分红派息好过年,大家还等着起码与上个春节一样的年货,后者若是少发倒也罢了,最多被村民烦上几句,而前者则是麻烦,前者是众人的血汗钱,书记要是给弄没了,发不出,大伙儿还不造反?三是在技术人员纷纷辞职的情况下,雷霆拿什么拳头产品和优良品质抢占别人已经坐稳的内销市场,以及要求更严的外销市场?红伟说他看到项东辞职开始发愁,但他不知道宋总还肯不肯援手,他怀疑宋总心灰意冷不想再管小雷家的闲事,顺带不想见小雷家的人,而非人在上海。

    杨巡忙笑道:“你别乱想,你要真不信,我当着你的面给他们上海的家打电话,看接起的是谁。宋总不是我们小生意人,他忙就忙,不在就不在,不像我们有时候嘴上跑马。”

    任遐迩端菜上来,笑道:“呀,你也有承认嘴上跑马的时候?你不是每天冲我拍胸脯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吗。”

    红伟忙道:“小任别做了,菜够吃,你也坐下一起聊,别累着。小杨,你看我这不是急了吗,项东刚走那天我打宋总手机,他秘书接的,说忙,就没下文了,你怎么联系的?”

    杨巡道:“我也得问他秘书有没有时间,红伟哥,今天你说的这些,我看最麻烦的是村民们给扣住的那些钱,其他倒是能赖赖,能拖拖,你们小雷家以前也不是没干过,是不是?”

    红伟道:“从上到下的钱都扣,书记的也扣。”

    “你别不当回事,我看这事才是最重要的。你自己钱多,直里不来横里来,给扣点无所谓,别人不是,别人一年到头就这点儿死钱,要知道拿不回来了,会怎么样?书记别想安生做人了。钱啊,红伟哥,不是别的,春节前大伙儿要是看到年货发少了,你看着,大家准追着书记要回那些给扣的钱。”

    红伟心里有些动摇,好一会儿才道:“大家都还是很听书记的,也怕书记。”

    杨巡道:“他有钱有权,大家听他怕他,要知道雷霆周转不灵了,还得吞没村民钱了,看还谁怕他?书记上回牢里放出来时候,谁怕他?都是靠你们几个义气撑起来的。红伟哥,早做打算,也让书记早做打算。”

    任遐迩出来听见给杨巡使个眼色,杨巡看见了却道:“遐迩你不用阻止我,红伟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红伟却道:“不至于吧,到底是那么大家业在,大家都还是很相信书记的。”

    杨巡见好就收:“如果是这样,众心齐,泰山移,现在又不是你一家企业遇到这种事,国家肯定会想办法解决。去年初不是加出口关税了吗,谁知道明年初会不会降关税,熬过去这段就好。”

    任遐迩道:“国外媒体还有猜测人民币可能也会跟着贬值的。”

    “这话我也听说过,可它现在不贬啊。”红伟愁眉苦脸,“上面也是这么宽慰书记,问题是现在雷霆拖不下去,我看着后面入息越来越少,开销越来越大,特别是春节前。难啊,难!”

    杨巡一直安慰红伟这只是短期困难,不要气馁。但红伟身处其中,只觉得身边随时可能有地雷爆炸,危急犹如当年雷东宝坐牢那时。

    杨巡翻来覆去说好了一会儿,终于安顿下红伟睡觉,他回头与任遐迩回到主卧,关上门轻道:“小雷家麻烦了,红伟都乱成那样,以前书记坐牢时,他都还清楚得很。”

    任遐迩道:“我怎么觉得他们高负债大干快上时已经昏了呢,你敢负债率这么高吗?”

    杨巡有点得意地笑道:“我这么负债过,一次是刚造市场那会儿,一次是造商场那会儿。那两次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出个什么意外,资金链那个脆弱啊,以后再也不敢这么乱来了。我看雷霆现在不会比我好,可他们的钱是大家的,欠债也是大家的,大家的就等于谁都没责任,我说红伟急什么,他该急的却不去急,跟他提醒也不听,这才是昏头。”

    “要跟宋总说吗?”

    “看机会再提,宋总现在好像不大想插手这事,我又不知道红伟今天来究竟是书记要他来,还是真是他自己要来,你说万一是书记自己不肯拉下面子求宋总,要红伟来求宋总去跟那边朋友打招呼,你说我追着传话过去,让宋总怎么回答?如果是红伟急书记不急,或者书记不想找宋总,又让宋总怎么主动?我还是别追着为难宋总去。”

    任遐迩听着连连点头,没想到这里面门道儿这么多,但任遐迩心里有疑问:“万一宋总心里在意那个前姐夫呢?你看以前他特意让你去小雷家预警,这种事只有有心人才会想到做。”

    杨巡抓抓头皮,道:“要不我打个电话给宋总,我们明天见红伟都别提这茬,当宋总还不知道,让宋总自己决定怎么处理。老婆,我打电话,你再给我做面膜行吗?就那种胶水一样撕拉的,拉出来特爽,我继续帮你洗脚穿鞋。”

    任遐迩伸出两根手指,抓抓坐到床头柜边拿电话机的杨巡的头皮,笑道:“帮我洗脚穿鞋是你这个预备爸爸应尽的义务,不用交换你就得做,你该洗头了……”

    杨巡按下最后一个号码,腾回手做个噤声手势。任遐迩刚想走开,杨巡就皱眉道:“忙音。”看看手表,“这个钟点还忙音?再打。”可杨巡却试了十分钟都没打通宋运辉的电话,宋运辉的手机一直占线。

    继锦云里电话成为梁大热线之后,宋运辉的手机也被占领,这回是梁凡舅舅直接给他打的电话,他在接到电话的第一刻起就想到一个问题,梁思申无欲则刚,因此梁家人一直对梁思申只来软的不来硬的,而他则不同。梁大的舅舅非常直接,上来就问:“小宋,你知道梁凡的事没有?”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我刚听说。”他有意把自己撇清,模糊自己在上海的事实。

    舅舅道:“帮我谢谢思申,她第一时间给梁凡出的主意不错,你让她再出个主意,如何让梁凡避免巨亏。香港那边的金融形势非常严峻,你问问她怎么可以让一个场内人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宋运辉不客气地直说:“思申也在场内,不过她赚得挺开心。思申至今给梁凡的主意还是尽快抛,收回现金跟思申做对冲,可惜梁凡依然没有有力执行,想帮他都是隔靴搔痒。”

    外公听了对梁思申轻道:“小辉这话不是给你揽事吗?”

    梁思申没回答,她虽然不愿看到梁大彻底垮掉,可并不意味着她肯与梁大同流合污,她把宋运辉的话当作对舅舅的敷衍。

    舅舅道:“思申有没有想该怎么做才是最好?对李力的处理我们会着手,可再怎么处理李力,梁凡的那块亏损必须缩小到可承受范围。小宋,你今天务必给我一个答复。”

    宋运辉道:“行,舅舅,很快给您回复。”

    梁大舅舅的电话和梁家之后接二连三的电话让宋运辉心里更是确信,梁凡的钱牵连甚广。

    外公道:“他们估计已经做出最基本处理,希望李力已经出境,要是走投无路回到祖国大陆就死定了。他们这是开完会了,个个分头出击以图挽回损失。呸,靠梁凡那大头娃娃继续管着那笔钱,神仙也救不了。”

    梁思申感慨:“我当初幸好出国独立,要不然准也是一衙内。”

    外公愤然:“你怎么不感谢我和你外婆做出的英明决定?怎么不感谢我和你外婆把你教育得好,扭转你的人性?”

    梁思申继续翻白眼:“我心里感谢外婆,实物感谢你。”

    外公道:“你只要记着就好,我怕你忘恩负义。”

    梁思申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割肉剜心还你的情?”

    外公诡笑:“外公还要利用于你,留你一条小命。”

    宋梁哭笑不得,两人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外公才好,没法依循传统尊老爱幼的方式,又不好抹杀外公的长辈身份,真是左右为难。宋运辉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梁思申则是拿外公练中文会话。

    梁思申带可可去厕所的时候,外公对宋运辉道:“你得感谢我分散思申的注意力,笨蛋,你以为你越过思申与梁家亲戚勾勾搭搭很有意思吗?以后打这种电话避开她,你怎么与梁家亲戚勾搭是你的事,被思申知道准反感?你说梁家亲戚为什么找你不找她?”

    宋运辉只得谢了外公。

    宋运辉的手机几乎被梁家人一个个的电话霸占,因此杨巡一直打不进电话,只得与任遐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任遐迩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客人来前我去老二家找人帮忙换个煤气罐,老二没在,毛毛过来帮忙。听毛毛的口气,隐隐约约好像是埋怨你做大哥的太小气,给弟弟一处房子住,却不给产权。”

    杨巡道:“那房子我跟老二说过,实际归他。我不喜欢毛毛娘家人,那家人要是知道老二名下财产多,还不插手?那房子在明面上,其他归在老二名下股份的事你有数,也别跟毛毛说起。”

    任遐迩听着不甚满意:“可人家已经是夫妻,你这么做太生分了他们两个,你就不怕我这个外姓人唇亡齿寒?”

    杨巡却当仁不让地道:“毛毛为人与你不一样,你爸妈也跟毛毛娘家人不一样,我完全区别对待。对老二,我做大哥的当然不能阻止他找什么对象,但我得想得远一些,替老二管住后方。还有我家老四,冲她那么不理智,我一分都不会多给她,否则更养坏她,倒不是有意对外姓人刻薄,说起来我对老四更刻薄,你别联系到自己身上。”

    任遐迩一听,也是道理,她也有些看不惯毛毛花钱如流水的派头,仿佛花的是瘟生的钱。但她忽然醒悟一件事当初刚谈恋爱时,杨巡都还没进她的门,却想尽办法缠着去她老家,是不是有踏勘她娘家方才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意思?肯定是,这奸商什么做不出来。她当时还奇怪杨巡怎么一上门就封一万元的大红包送礼,还以为杨巡求爱心切,不惜血本,现在对这个奸商的心思越来越清楚,再经今天一席对话,她忽然想到,杨巡当年那一万元会不会是投石问路?当初她父母若不是退还不要,她和杨巡的现在会怎样?她想到这些,不由有些来气,这小子净算计她。

    杨巡见任遐迩斜睨着他不说话,而且面色不善,奇道:“我说错了?我说的是事实,我洗把脸回来再打电话。”

    “嘿,你别溜滑,我们做个考古挖掘:你去年追着我乘的公共汽车硬赖着去我娘家,到底什么意图?是不是考察我爸妈的人品,看如果不好,立刻风紧扯呼?”

    杨巡被问得一愣,没想到任遐迩会想到旧账上去,他笑道:“你想哪儿了,我那是赶紧做下记号,宣示所有权。说起来我正要跟你提呢,你现在不方便,赶紧请你爸妈过来一起住吧,这回总算是理由充足,你爸妈不会拒绝。”

    “先说清楚,我爸妈当场收下红包时你怎么想的,回城路上我把红包拿出来退还给你,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没想啥,我要把你爸妈养那么大的你追求到手,那一些谢礼总是要的,我本来就指望他们收下。他们退还给我,我当然佩服你爸妈的人品,从此更敬爱他们,我又没多想,你怎么疑神疑鬼的。”

    任遐迩却坚持:“不对,肯定不是,我不是疑神疑鬼,我现在是荷尔蒙不正常,非常执着地追求真理,也非常能够明辨是非,荷尔蒙告诉我你说的不是实情。”

    杨巡也不知道荷尔蒙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大法力,但现在任遐迩母凭子贵,他又能对孕妇如何?更何况任遐迩真是猜对他当初的意图,但他当然不肯承认,不能留下把柄被任遐迩抓住辫子,就硬是不承认。但任遐迩还是道:“但愿你不是心怀不轨,我可讨厌人对人什么试探什么考验,摆明了欺负人。如果相爱,应该以诚相待。比如怀疑毛毛那种事,那只有你这个做大哥的来做,老二要是也那么想,就是猥琐。”

    杨巡知道考验这种事摆不上台面,但没想到在任遐迩眼里会是那么严重,心说知识分子就是爱上纲上线,但他极其认同任遐迩说的相爱就该以诚相待的话,凭他看人的眼光,早清楚任遐迩对他是如何坦诚。只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有些有心无力。还有,他不知道要如何爱得死心塌地才能一开始就坦诚相待。他做生意以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他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如他现在对任遐迩公开所有资产,那是在深入分析任遐迩的性格和任家人性格的基础上审慎做出的决定,要换成老婆是毛毛,他一准一结婚就把妻子与公司隔离,他觉得坚持的结果就是,过程既然影响夫妻关系,从此闭口不谈。

    好在他一直按着重拨键终于拨通了宋运辉的手机,他忙跟任遐迩说声“通了”,赶紧结束任遐迩的考古发掘。看到任遐迩倒还真没不讲道理地纠缠不休,他松口气。任遐迩答应交往后从没忘记跟他宣传“自由、民主、平等、博爱”,既没因为他文凭低而减少对他能力的敬佩,也没因为他钱多而对他低眉顺眼。久而久之,杨巡很适应这样的夫妻关系,觉得在家做的是正常人。他感觉得出自己对妻子是越来越真心,越来越当自己人,因此他不愿破坏与妻子的良好关系。他今天还真有些怕任遐迩挺着个大肚子跟他没完没了。

    宋运辉听杨巡起头一说,就感觉事态严重。但等杨巡详细说完,他却问:“你确定书记没让红伟找你,红伟找你纯属自发?”

    “红伟是这么说的,我旁敲侧击确认红伟这话说得没假,我也并没跟红伟保证传话到你这儿。宋总有个了解便是,不用心里存下压力。”

    “嗯,谢谢你。”宋运辉答应后,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帮我招呼红伟,小雷家那边的事我得再了解一下,你暂时别跟红伟说已经联络上我。”

    “我有数,宋总放心。红伟是我兄弟,我本来就有义务招呼他。”

    宋运辉放心,他知道杨巡现在做事非常牢靠,可以托付,也可以相信杨巡的判断。说给梁思申听,梁思申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道:“大哥刚愎自用,我实在不明白你们怎么都认为他是鲁智深?他是赤膊上阵的许褚。”

    宋运辉这个时候没心思给雷东宝定性,问外公道:“他们小雷家应该怎么办?”

    外公道:“他们那么大烂摊子,素质又不高,不到死翘翘的话没法援助,一方面是东宝爱权霸着不肯放手,另一方面援救的人只有等它死实了才能指望合理收购价。”

    宋运辉点头补充:“我听介绍,似乎大哥有指望政府出面援手的意思。可现在是全社会面临问题,一般总是先帮国企,再考虑大集体。可我现在如果对大哥提自救,我怀疑他抹不下面子向村民承认困难和失误,要求村民共渡难关。”

    梁思申道:“你们以为他现在那样的为人,还能有什么号召力带领村民心甘情愿地共赴难关?”

    宋运辉感觉梁思申的话异常刺耳,太过绝情,可也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村民都有非常实际的考虑,为未来雷东宝可能带来的好生活而坚持团结在雷东宝周围。而今雷东宝因扣留村民的奖金,已经走到村民的对立面,再若明确是因为决策失误而致雷霆难以为继,村民还会愿意听从雷东宝的号召吗?他不看好,而且现在的雷霆,已经不是他提供一份合同就能苟延残喘的规模了,他可以说,他无能为力。

    但宋运辉还是不死心地问外公和妻子:“真没有办法?”

    外公却反问一句:“你想要什么办法,是维持东宝的地位,还是维持雷霆的性命?”

    宋运辉被问得一愣,道:“雷霆和大哥,分得开吗?”

    外公道:“分不开一起死。雷霆嘛,都是被东宝搞死,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不知道下死命挽留技术人员,还想着扩扩扩,扩他个头,气球会吹爆知道不知道?东宝该引咎下台,让雷霆活下去。”

    宋运辉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东南亚的金融危机导致的出口困局,对于雷霆来说只是轻轻刺破气球的小小的稍微尖锐的物体,甚至都不是针,根源还在大哥。”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知道还问我?寻我开心?”

    “这也算是秉承您的教导,人要玩点性格,学您老一样让别人跳脚。”

    外公笑道:“猫师傅教会老虎,猫师傅自己没命了,我睡去了。”

    宋运辉勉强笑笑,看外公有些耀武扬威地进了自己卧室。回头见梁思申还在应付梁家人电话,心说他们两个劳碌命。他此时很希望雷东宝有奇招出来,就跟过往一样,总有怪招迭出,就像老徐说的,雷东宝是员福将。

    梁思申应付了大伯母的哭诉,放下电话立刻道:“刚才没说完,我想到小雷家没救,没人敢注资进去。我先想到几点原因:一、雷霆植根小雷家村,既是优势,又是劣势,优势是这种企业有根基,劣势是村外资本无法插入,注资的人必然需要参与管理,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个困难;二、大哥这个人的存在对于注资人是一大障碍;三、雷霆既不是带壳的上市公司,又不掌握独特技术或者资源优势,这样的企业遍地都是,没有特别吸引力。现在的情况是,雷霆贷款找不到,如果再没注资人,它就没活路了。”

    宋运辉心里其实闪过一个想法,那就是请外公或者梁思申给予小雷家短期资金支持,但他自己心里都已经感觉这个想法不现实,支援的数目太大,祖孙两个肯定会算一笔风险账。这不,梁思申一给就是三点,每一点都是切中雷霆的要害。说得通俗点,没倒下之前的雷霆,根本没有注资价值,祖孙虽各有表述,可都直指其中最大障碍竟是雷东宝。

    宋运辉作为一个多年从事企业管理的人员,心里也知道今天的雷霆浮肿虚胖,这个时间砸钱进去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一方面希望着雷东宝或许又有神来一笔,一方面心里割舍不下那块他姐姐幸福过的土地,他心里有些不愿想不敢想,甚至还不愿听取梁思申理智的分析,反而失去果断。可是他又怎能果断?难道打电话去让雷东宝退位?他可记得清楚呢,雷东宝早说过,雷霆是他雷东宝的。

    梁思申难得见宋运辉优柔寡断,也不打扰,拔了锦云里所有电话插头,领可可上去睡觉。她也烦着呢,刚才梁大舅舅跟她明人不说暗话,指示梁大那边的烂摊子必须处理好,否则影响全家,包括宋运辉的政治前途。被梁大舅舅这一提醒,她才想到宋运辉刚才表态她会帮忙并不是敷衍。她才想到即使宋运辉不受牵连,也会被梁大舅舅迁怒,话都说出来了,还能做不出来?相比之下,她真觉得雷东宝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雷霆那边只要雷东宝肯退,谁也不可能抹平小雷家村上面的集体资产,死样活气地总能撑着不倒。而她这边……天哪,还都拿她这个吃过几年洋墨水的当救世主呢。可那摊子有那么容易救的吗?她脑袋乱哄哄的,现在唯一希望今天能睡着,明天睁开眼睛是个大晴天,什么事情都已经结束。她没跟宋运辉说,一则丈夫正被雷东宝的事儿纠缠,一则……她想到宋运辉越过她跟梁家亲戚的那么多联系,他还能有什么态度?她不敢让他表态,那是让他难堪,也是让自己难堪。她忽然发觉很多事都没意思,爸爸那样,妈妈那样,丈夫也那样。她想到外公的官僚论,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朦胧之中,她无法不得出最后结论,她依然得保护他们。她得想方设法地堕落,与梁大同流合污,让梁大脱罪,而且她似乎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二天一起早饭,梁思申实在独自承受不住压力,忍不住冒出一句:“举报呢?”

    外公一脸“怜惜”地看着外孙女,“关切”地问:“你几岁?你确信你精神正常?”

    梁思申顿时泄气,都不用再看宋运辉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很傻很天真,或者说是狗急跳墙,那么,摆在她眼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了。她默默地做着咖啡,两眼不时看向一起床就动个不停的可可,大约只有那么小的孩子,才可以一切言行完全发自内心。她做完咖啡,反常地拿一杯上楼去,并叮嘱大家别打扰她。宋运辉没阻拦,但看着梁思申上去,总觉得她似乎是踩在荨麻路上,步步荆棘。外公瘪着嘴看外孙女消失在楼梯上,良久没有吱声。

    梁思申捧着咖啡,昏沉沉的脑袋却非常清晰地精算出,她无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个人都没实质损失,最多是损失一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良心。可是对于宋运辉,却是整个人生改写,她能无动于衷吗?因为她梁家的事让宋运辉承担巨大损失,她能无动于衷吗?傻子都知道,她应该选择什么。爱他,就选择自己牺牲。当然,她如何决定也没法与宋运辉商量着办,即使她的决定是他指望的,让他又该如何面对她的牺牲?她得为他的骄傲着想,不能压给他太多心理负担,因为她爱他。

    她没有犹豫多久,拨通了梁大在香港的电话。难得的,梁大今天也早起。梁大先抢着汇报说经查李力从罗湖口岸入境,他通过朋友查深圳飞出的航班,没有李力的登记,梁大竟是忙了一夜。“既然李力回了国,就有办法。”梁大嗓音嘶哑地说,“小七,你帮我想招没有,现在我只指望你了。”

    听着话筒里梁大满满的落魄,梁思申有刹那心软:“总有办法,我现在有个思路,你知道秃鹫吗?”

    梁凡不晓得堂妹为什么这种紧要关头提起动物,道:“知道,去西藏时见过,出名的捡剩的鸟儿,怎么?”

    “用我们的行话,现在这种危机时刻,又叫秃鹫季节,是危机,却又是机会。东南亚及日韩等国或地区不少经济体在冲击中无力招架,而今遍地都是秃鹫的食物——破产企业。国内目前也有这种趋势出现,不少前阶段极速膨胀的企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险,海南北海的烂尾楼可能全国开花。如果你处理完香港资产后手头还有结余,可以回国来进行弥补亏空操作。后面的操作很简单,我举个例子,比如目前我自己看中的是萧然的资产,与他合作的那家日本企业受金融危机影响,自顾不暇,我打算趁火打劫低价收购他们在国内项目中的股份,萧然不是也在香港巨亏吗,我更可以极低价买下他手中的股份,因为没人敢买萧然的烫手股份。打比方说,那份资产的实际估价是一百元,而我收购只用五十块,于是收购完成,我的账面资产就从五十元变成一百元,这就是一个比较简单典型的秃鹫思路。这样多做几笔,账面上的窟窿可以填平。关键是你必须当机立断处理香港那边的累赘,我说得够明白吗?”

    “可行!”梁大几乎不用深想,立即肯定。梁大甚至立刻聪明地举一反三,“国内操作更简单,只要资产评估上去就可以跟银行交差。”

    梁思申哑然,她除了一个“对”,再无应答,她奇怪梁大究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总能将身份发挥应用到极致。

    梁大则是得到指点,豁然开朗,一改接电话时候的垂头丧气,变得喋喋不休,说到后来梁大兴奋地道:“哈,小七,如果纯国内收购,都不用再麻烦你。”

    “哎,很好,不会变卦吧,保证?”

    “不过我们届时会有很多问题向你请教,请你别推辞。”梁凡至此在梁思申面前更没脾气。

    梁思申道:“别客气,你们肯定用不到我,恭喜发财。”

    “我还有个打算想跟你商量,你不是准备收购萧然的资产吗?能不能我们联手,我收购萧然手上的部分,日本方面的你来操作,可以吗?现成的机会,让我占个便宜,早日摆脱困境,行吗?”

    “你干吗征求我意见,你现在跟萧然天天在一起,买他的股份还用得着跟我打招呼?”

    “这是你发掘到的机会,我不便没良心地横加插手,可是我现在又急需,所以一定要征求你的意见。可我如果收了萧然的股份,另一方股东不是你的话,我不敢放心。你收购中如果有什么资金困难,我帮你一起解决。”

    “你该不会是打算拿下后在资产评估上面做手脚吧?恕我不配合。如果你买定萧然手中的股权,我弃权。”

    “小七,帮忙。我只要渡过这个难关,等账面做平,我立刻让评估恢复原值。这种事不是自家人不方便合作。”

    “对不起,即使秃鹫也是盗亦有道,我的市场化操作与你的暗箱操作格格不入。如果你在收购中有技术问题,我会提供意见。”

    “不要这样嘛,你要讨厌我个人,我可以这就过去向你赔罪。你说你丈夫瞒上欺下,上市前为了做份漂亮报表,他们那家合作股份企业的下岗工人被他处理得闹事,你不也还好好跟他在一起的嘛。你怎么就对我深恶痛绝呢?帮我一把,我们好歹都是梁家人,即使我跟你爸以前做过什么让你对我有成见,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啦。”

    “等等,你说他下岗工人是怎么回事?”

    “啧,小七,有必要吗?又不是火漆封印的事,你护那么紧干什么。萧然那事你考虑吧,要肯帮我再重谢你,不行你也尽管说一声,我帮你联系萧然。咱们还是一家人,我才不想跟你闹得那么生分。”

    梁思申听得两眼发直,一方面为梁大忽然转踏实的态度,一方面为梁大话里漏出来的小鱼一条:“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护着谁啦?”

    梁大终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这事你自己打听吧,反正都知道他现在去当地办事,都不敢住当地宾馆。谢谢你小七,我这下有心思吃早餐了,想要我从香港带些什么给你?”

    梁思申当即想到去年的一件事,她从宋运辉嘴里知道他在合作的股份公司那边出差,却因为翻照片从宋运辉的包里翻出邻近城市的住宿发票,当时宋运辉的解释是当地宾馆紧张,他没处住。现在被梁大一说她心惊,宋运辉为什么瞒她?“这个收购艰难的部分在于同日方的谈判,但收益却主要靠萧然手中那部分鸡肋股权,萧然早就放话跳楼大削价,他那是不知道日方也已经根基不稳。我怎么舍得出让只要一块钱买十块钱货的机会让给你。”

    “真精。”梁大只能放弃。

    梁思申打完这个电话,感觉是刚解决一个问题,又感觉是制造了一个错误。她无奈地敲着指头想,人不犯错,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压力。看,她现在多踊跃地凑上去帮梁大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深造。可是,她有选择吗?

    她下楼去看到关切地注视着她的丈夫,将电话叙述一遍,让他放心,可还是黯然道:“这回……证实爸爸的那啥了,还有大伯、二伯等等。”

    宋运辉很难回答,只得宽慰道:“幸好你想出避免损失的办法。既然漏洞能弥补,那些……就当它是程序错误吧,别多拿这件事责备你自己。”

    “可是他们原本都是我敬仰的人,他们教给了我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宋运辉小心地应对。梁思申点头,确实,人无完人,可想到那些亲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她又接收不良。她一时越不过自己心里打小建立起来的长辈形象,虽然她知道这很不现实。

    可可此时嘻嘻哈哈地扯着一只黑拉拉的尾巴冲进屋里,他似乎永不知疲倦。可可一看见妈妈已经下楼,就放过黑拉拉的尾巴,挤进妈妈怀里。梁思申一向对于既不是失业又不是就业的所谓“下岗”这个中国特有的名词很没感觉,被可可一闹,只得全抛到脑后,与儿子玩在一起,可是她心里沉沉地难受。

    上班后梁思申还是没忘记去调查一下宋运辉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上市公司,信息比较公开,一查之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原来宋运辉也与杨巡差不多,为了美化上市公司业绩,对下岗工人做了甩包袱处理。

    对于那些下岗职工,梁思申心里一向很矛盾,她一方面知道这有历史原因,是中国社会的特殊产物,可一方面又觉得对于企业来说,背职工一辈子是件荒唐事。可是对于报道中所描述的上市公司充满欺骗性的手段,她看着又觉得主事者太过阴损。她想,这等人事方面的“小”事一定与高层决策者宋运辉无关。她希望无关,因那上市公司处理下岗工人的手段太不讲人道,就与当年的杨巡差不多。她想,她的丈夫一定不会是那么阴损没人性的人。

    她忍不住回家告诉外公,想与外公分析究竟怎么回事,外公却不耐烦地道:“小辉就是一个普通官僚,跟其他官僚没什么两样,就你当他一朵花。”

    “可是他比很多人聪明、努力、正直,否则你为什么不收别人当徒弟,却非追着他教不可?”

    “你只说中一条,他比很多人努力,这是我看准他的原因。其他都差不多,你爸没比他笨。说到正直,他在他那环境里要是跟你一样单纯,早几百年前就变白骨了,你别跟官僚谈正直,官僚都只有权谋,只会说权宜之计。小辉好在还年轻,还想做事,没走太远,可离那一步也不会远了。”

    “可梁大舅舅和我爸他们做的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去做。”

    “谁知道他做不做,你妈原先也死心塌地当你爸是正直人呢。你臭着一张脸干吗?你总得承认,遇到同一件事情,你会凭心里一根什么屁准绳上去阻止,他是什么态度?他肯定是衡量利害关系才会做出决定,也不一定阻止,他最擅长旁观,对不对?”

    梁思申当即语塞,好久才支支吾吾:“可他还是……不做坏事。”

    外公不屑地斜外孙女一眼,道:“小辉那样很正常,你才不正常,有你这样黑白分明的吗?我看你是家境太好,发展太顺,我早该多修炼修炼你,唉,现在着手来不及了,你已经成形,可惜了一块好坯子。”

    梁思申郁闷地道:“我要是块百炼精钢,看你还敢不敢死皮赖脸跟着我住?”

    外公不客气地道:“总算有点自知之明。”

    梁思申闷得不行,打电话给宋运辉问起那家上市公司处理下岗职工的事,问是不是他的决策。宋运辉不知道梁思申为什么想到这件事,犹豫了一下,回答:“是我。”

    梁思申吃惊,却坚持着问:“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操作的吧?他们无视那些下岗工人的生存。”

    “我知道他们的操作,但是不剥离那些冗员,企业别说是无法生存,更不可能上市筹集资金获得发展,害的是更多人。权衡之下,只有牺牲一部分,你也知道,老国企的包袱非同小可。”

    “应该有更好的安排,哪怕是维持他们的温饱。”梁思申觉得电话那端的丈夫前所未有的冷酷。

    “思申,你让我往哪儿安置这些下岗人员?”

    “可你起码不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是不是?你其实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好的,否则你为什么瞒我,说你住不上宾馆才住到邻市,是不是?”

    宋运辉很不愿意被如此责问,可是那是他爱的妻子,换作别人他早不予理睬,他只好认真地解释:“思申,现实中很多事情的处理没法理想化,因此你在做决策的时候必须做出选择,有选择就有放弃,拖泥带水的结果是牵累更多。我并不是因为你猜测的有意瞒你,而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我怕说了后你在看不到我的时候为我担心。”

    “可是……”梁思申听了丈夫的话,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思申,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把具体决策环境和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跟你详细说明,你别道听途说,有些报道并不客观。”

    外公小心打磨着他的沉香如意,嘴里却是一点不会放弃趁火打劫:“当你发现你跟周围所有人的行为准则不一样的时候,说明你的价值观有问题了,最该反省的应该是你。”

    梁思申泥塑木雕似的坐在电话机旁,只余两只眼睛瞪着外公冒火。自爸爸去往美国后她情绪低落至今,幸得背着奉养外公的责任,和丈夫儿子的爱,心情才渐渐平复。可最近又接二连三发生让她无法认同的事,让她进一步否定以前尊敬的所有长辈,以及生气最爱的丈夫。她回想外公对宋运辉的定位,分析宋运辉过去一言一行的背后,她惊悚地发现,她似乎在怀疑丈夫。她忙打住不想,可是心情却是跌落低谷。难道她的价值观真是有问题?

    偏偏这时候电话响起,她懒洋洋地接起电话,却是戴娇凤在那头焦急地道:“小梁,那个杨逦听说请一天事假后还想再请,被他们上司拒绝后一直旷工,三四天了,怎么办?”

    梁思申有气无力地道:“放心,她是成年人,既然知道请假,就不会有事。”

    “会不会是我们找她麻烦弄得她没法上班了?哎呀,我其实不想……我只想寻寻开心而已,不想太为难她的,她要是想不开怎么办?”

    梁思申迟钝了很久才想到戴娇凤说的是什么意思,没精打采地道:“好,我通知她哥。”

    外公笑了:“戴小姐这个没脑袋的,杨逦小,她那时候不是更小?怎么心肠这么软呢,我真是白替她出气。”

    梁思申白外公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她打电话给杨巡,没敢说原委,只说有人反映杨逦旷工三四天。那边杨巡一听急了,以为杨逦又是耍小性子,有始无终。杨巡接这个电话的时候正在回家路上,一路气闷回到家里,对任遐迩愤怒地道:“你说要我怎么管杨逦?要不要把她捆回家?”他都不肯喊“老四”了。

    任遐迩奇道:“又怎么了?厨房有桂圆莲子汤,你用微波炉热一下吃掉,又喝酒了?”

    “宋总太太跟我说,杨逦旷工三四天了。你说,才正常几天啊,又……我胀,吃不下。”

    任遐迩起身,道:“大爷,我给你端来总成了吧?你给杨逦打个传呼,别什么都没问清楚先自己生上气了。”她进去厨房将桂圆莲子汤热了,加一勺蜂蜜端给杨巡。这边杨巡果然开始给杨逦打传呼。她微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说到杨逦就火气特别大,可千万不能急,你看看现在几点,杨逦看天那么晚又那么冷,明天才回电都难说。”

    杨巡闷闷不乐地吃桂圆莲子汤:“这么晚,我也不好意思叫宋总太太去看。我想想谁在上海,最好是男的。”

    “凌晨一点有一班火车过路,我替你收拾一下,你过去一趟吧。”

    “我都做她多少次工作了,哪次见效过?都还招她一肚子埋怨。”

    “杨逦这样还不是你做大哥的宠的。她不是前几天抱怨你前女友专门找碴儿吗,或许她受气想不开呢,你别净挂着她过去不讲理,女孩子出不起错,出错就很糟糕。”

    杨巡其实心里早急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上海去,可就是生杨逦的气,气杨逦一次次地不争气,听了任遐迩的话,他感慨:“你们年龄差不多,老四怎么总不长记性,好吧,我去一趟。”

    杨巡很希望他收拾行李的当儿,杨逦回电,可是一直没有。拎一只小包下楼去,却见任遐迩早准备好一只饭盒和一塑料袋吃的。他一看就知道饭盒是他的,塑料袋里吃的是给杨逦的,他又感慨:“你隔三岔五给老四送吃的,老四倒是说过一声谢没有,她怎么就不学学你呢?”

    “杨巡,恭喜你,你真好福气,不世出的好人让你捡到做老婆了。你辛苦些去一趟上海是应当的,谁让你占着好大福气。”

    杨巡只好笑出来,却又忧心忡忡道:“你说老四会出什么事?”

    “别太担心,成年人能坏事到哪儿去,估计又是小姐脾气发作,你劝劝,实在不行骗回家来好好管教。”

    “嗯。我不在你一个人怕不怕?不行我叫老二一家都过来陪你。你早该请你爸妈过来,别再拖啦。”

    “杨巡,你再婆婆妈妈,我现在就缠缠绵绵送你去火车站一起挨冻到凌晨一点。好像我没结婚前不是一个人住似的,我遇到唯一危险的人物就是你。快上去睡会儿,我给你设好闹钟,十二点闹你。”

    杨巡听着窝心,窃笑道:“要不我先抱着你睡着了再走?”

    “去,都当爸爸的人了,还老不正经,不理你,我上去睡觉。”任遐迩走出几步,又旋回来,“你快别这么笑,别见到老四没教好老四,反而把她带坏,瞧你这模样儿,贼都比你正经。”

    杨巡扑上去狠狠亲几口,发觉被任遐迩一搅和,他憋闷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还真是侥幸娶到一个宝。他扶着任遐迩一起上楼,看着她睡下,被子在她肚子部位隆起一座小山,才拿闹钟下楼,心说现在怎么越看任遐迩越顺眼呢,面包看着挺有福气啊。

    杨巡惯常出差,夜奔上海对他并不算什么麻烦事,他自有办法多花点钱找到个铺位,一觉睡到上海。

    到达杨逦房子的时候,冬日的太阳还没晒到南窗。他敲门,没人答应。他心里一沉,这才取出钥匙开门,门却没有反锁,应声而开。杨巡心里更慌,难道杨逦这几天旷工,却没在家待着?她一个女孩子会跑哪里去?

    可这时候他的手机却响了,竟是杨逦打电话给他。他站在门口忙道:“老四,你在哪儿?怎么不在家?”

    杨逦那边却是一声尖叫:“你在哪儿?大哥你在哪儿?”

    “我敲门没人应,才开门你倒是来电话了,你在哪儿?”听到小妹的声音,杨巡放心不少。

    “我下来吃早餐,大哥你也赶紧下来,小区门口,小笼包子店。大哥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请客。”

    原来是这样,杨巡放心不少,立刻扔下行李包,关门出去吃饭。

    还在楼梯上,杨巡便接到一个电话,是梁思申打来,问他杨逦地址,检讨说她昨晚考虑不周没有当晚赶去察看。杨巡忙说他已经到了。梁思申因此越发不好意思。杨巡却为这个电话而高兴,昨晚他在火车上到底是埋怨戴娇凤与梁家外公联手为难他的小妹,虽然知道梁思申绝不可能参与到为难行列中去,可心里总是不愉快,现在好了,事实证明他没看错梁思申。再等走到小区门口小笼包店看到面色红润囫囵一个大活人的小妹,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来,心里忽然觉得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好了,不要求其他。

    杨逦看大哥的眼睛则是充满惊惶。杨巡心说老四还是知道做坏事了的。周围那么多吃早餐的人,杨巡一时不好多问,只好问问这几天没生病吧,得知一切安好,就蘸着米醋吃小笼包。他吃得很快,可杨逦一会儿叫个豆腐脑,一会儿又再要一份小笼包,一个劲儿说一定要请大哥吃饱。杨巡觉得老四这是做了坏事后怕他责备,他怕自己吃少了老四更害怕,只得勉强塞下好多,终于饱胀得不行,杨逦才停止客气。

    两人回去,走到楼道下,杨逦快跑几步,道:“大哥你在下面等等,我被窝还乱着呢,先整理一下你再上去。”

    杨巡一愣,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他一转念就想到一个问题,不由背后三根汗毛翘得笔直,脸上却勉强挤出笑容:“怕什么,是不是有男朋友在?大哥又不是老古板。正好今天让我见了,我请吃饭。”心里则是后悔不迭,不该刚才没进门好好查一遍,又让杨逦拖住塞了半天小笼包,否则,看现在杨逦这架势,刚才那男友或许还在被窝里。原来老四旷工是为男朋友啊,杨巡心里立刻对那未曾谋面的男子打了个叉叉。

    现在跟进去已经没意义,杨巡背手停步,一直等几分钟后杨逦再次出现,他才沉着一张脸上楼走进由他出资买的房子,而此时洞开的内房门都表示屋里没人。杨巡在沙发坐下,严肃地看着小妹一言不发,心里冒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最大的疑问就是,当年放她一个人在上海,是不是个大错误?

    杨逦被大哥盯得浑身发寒,急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别心里尽冒脏想法。”

    杨巡火大,原来还是他脏,不是杨逦做错事:“你为什么旷工?”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你为什么旷工。”

    “我忙,请事假不批,除了旷工我还能怎么办?你怎么知道的?”

    杨巡心火腾腾地烧,可是知道一发火,准又陷入僵局,只好克制。他无视饱胀,狠狠喝了几口茶,才略微平静地道:“你刚才是给他买早餐去?大冷天的,应该让男人出去买早餐。”

    “我愿意。”即便是杨巡口气和缓,杨逦依然斗志昂扬。

    杨巡便获得一个肯定信号,他来时那男人果然在这屋里。他继续忍耐,道:“你大嫂让我给你带来些吃的,有人送的日本巧克力,她分给你一半,她说你爱吃,你自己去看,大哥吃太胀,起不来。”

    杨逦终于肯垂眼看向态度好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大哥,她当然无法看出异常,就乖乖去门口将拎包拿进来,翻出里面属于她的食物,果然都是她爱吃的:“帮我谢谢小任。”

    “本来你大嫂也要来,还说你要真不想去那家五星级宾馆上班的话,正好你们姑嫂两个可以整天逛街。我不让她来,大着肚子怎么行,她倒是挺想你,要不你带着男朋友一起回家,你们回家逛几天街?”

    杨逦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也挺想小任,等我处理完这儿的事就去。男朋友就不带去了。”

    “他的事?如果麻烦的话,大哥正好在,大哥办事跑腿的本事还不错,你跟你男朋友提一下。”

    杨逦听了迟疑,此时她已经卸下对抗情绪,反而对大哥说的跑腿本事不错有了兴趣:“我……跟他提一下,不过该做的我们也快做完了。”

    “噢,他的事,你真不打算上班了?”

    “旷工五天,够开除了。”

    “也是,我那儿看准一个项目,我想起你以前好像在公司房地产项目部门待过,你原先公司看上去管理正规得很,要不你办完这边的事情后过去帮我的忙,贡献点经验给我?也不要你多帮,只要给我策划好项目大纲就行。策划大纲最重要,以后都要围绕大纲去做,交给旁人还真不放心啊。”

    杨逦听得浑身舒坦,当即道:“行,我这儿的事情处理完就去。需要我带去什么资料?”

    “你看着办,我也一时说不清要带些什么。”杨巡顿了一下,“昨晚大哥很担心你的安全,你大嫂说女孩子最出不得错,让我连夜赶来。你这年龄也该交男朋友,我们上面没爸妈,你呢最好尽快带男朋友给大哥过目一下,像今天这样躲躲闪闪没必要,有什么呢,大哥又不是老封建。还有什么要大哥帮忙的?”

    “嗯,有件事,甲不在,乙要怎么办才能去打开用甲的名字在银行租的保险箱,取出属于乙的东西?”

    杨巡心中推理,怀疑杨逦的那个男朋友可能是有家有室的人,现在急于取出以妻子名字在银行开户租用的保险箱里的东西,就像他家存钱租保险箱都是任遐迩的事。他心里更加生气,可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这事情麻烦,如果在我们那边,大哥跟行长打个招呼或者还行。还是让乙想办法找甲协商一下,要协商不成,打电话让大哥帮你来硬的,你这儿要没什么事,大哥回了,家里事情多,这几天每天谈判。”

    “大哥,谢谢你来看我。”

    “跟你亲哥哥说这客气话干啥。你等等。”杨巡拿出手机给任遐迩打,“遐迩,已经上班了?……让老二送一下嘛。别省钱不开空调啊,我很快回去查你室温,老四跟个男朋友住一起,你跟她交代些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说。”

    杨巡说完就把手机递给杨逦,自己出去阳台吸烟,心里越想越火,将一支烟吸得咝咝响。明明脑子挺好使的杨逦,怎么净做傻事,还招来个不明不白的男朋友一起住,他一来,男朋友就鬼鬼祟祟躲出去,这做派一看就不像是正经人。而杨逦这人是个不听劝的,他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另做布置。

    等杨逦与任遐迩通完话,杨巡便拎包走了,他要杨逦送他去火车站,又一起在火车站边的肯德基吃顿中饭才持票进站上车。但杨巡进站后就从另一个门出来,找上海的朋友帮忙,招来朋友的几个手下全天候监视杨逦的房间。他自己也窝进小区门口的一家饭店盯着,指给朋友手下哪个是杨逦,然后他被告知,杨逦三次下楼回传呼,然后去菜市场买很多菜回来。杨巡心说他妈的那小子肯定还得来。他就指示朋友手下,只要看到有男人敲杨逦的门,打!

    杨巡与朋友晚饭后坐在朋友的汽车里监视。一直到深夜,周围窗口透出的灯光一一熄灭,杨巡和朋友都困得想打盹,可是人一直没出现,大家商量后,决定留下一个人,其他人轮班监视。

    这一轮班,却整整轮了两天,连杨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可他处理的是唯一的妹妹的大事,他硬着头皮也得顶着,从杨逦的言行看,那俩人肯定还得接触。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派出所通知电话过来,说有人在小区打架被告到110,让单位领导过去领人。杨巡和朋友一听都是眼睛一亮,从酒桌边飞起来,摩拳擦掌直奔派出所。

    但杨巡在门口一看清打架的对方,那个所谓的杨逦男友,立刻将头缩回,发觉事态严重了,那个流着鼻血的男子不正是他熟悉的李力吗?杨巡将朋友也拉回,叮嘱朋友千万别以公司出面,他然后跑到外面给梁思申打电话。

    “梁小姐,我妹不是旷工吗?我问出来是给男朋友缠住。我想那男的不是东西,想找朋友揍那男的一顿,不想揍到李力……对,就是那个李力,麻烦大了。”

    “太好了,你千方百计稳住他,不行就强留,一定要留住,我正找不到他。”

    “不用稳,现在都在派出所。我怕朋友吃李力亏,我们都不敢露面领人。”

    “哎,你尽管大胆出去领人,李力现在涉嫌在逃……”

    “什么?”

    “对,你告诉我李力在哪家派出所。”

    杨巡结束通话,才刚想开心一下,忽然想到不好,李力是逃犯,那么他妹妹又是什么,窝藏犯?审讯李力的时候肯定会牵出他的小妹,那么小妹该怎么办?眼看着迅速有新警车进门提走李力,杨巡放下朋友,打车直奔杨逦家。

    进门,却见杨逦哭得花容失色,他也来不及说,先给梁思申打电话:“我看到李力被提走,看来犯的是重案?”

    “具体我不便说,刚才你电话的意思是李力这段时间和杨逦在一起?”

    “是,要命了,这下。你知道我们家杨逦傻,现在还为李力哭。你说是不是该去自首?”

    “去吧,我会替你们杨逦说几句的话,你尽管放心,但你得让杨逦交出所有李力让代保管的东西。”

    杨巡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杨逦,说完就拨打110说明详情。然后板着脸问杨逦:“李力有什么东西放你这儿?都拿出来,警察一会儿就到。”

    “他……他说那都是贵重物品,要我千万保管好。”杨逦也吓傻了,“他真是逃犯?”

    “这还有假?警察立刻上来,你快跟我说一遍你们怎么回事。”

    杨逦结结巴巴地说,李力前阵子称与妻子闹翻,与她交往上了。前几天说要离婚要转移财产,到她这儿避一阵风头,来的第一天就带来好多贵重东西,就是因为杨巡忽然上门才匆忙逃离,随后两人又联系等看两天风平浪静,李力才过来拿,没想到会打架被邻居报警。杨逦还说李力让她拿一本李力照片别人名字的护照买下飞澳洲的机票,机票也在她这儿。

    杨巡气急败坏看着小妹,一张嘴根本没法说话,知道杨逦傻,没想到杨逦傻成这样。但他现在只希望杨逦没事,希望梁思申果真能帮得上他。

    但杨巡没敢奢望,因为他发现上门的警察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不知道李力究竟犯的是什么罪,家里给搜得乱七八糟,搜完后杨逦被带走。杨巡对着一屋子的凌乱心想,李力犯的肯定是大事,如果是小事的话,这种子弟大多能走走关系蒙混过关,连他杨巡这样的小小商人都有几个公安朋友呢,要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恐怕梁思申也指望不上。

    他先给任遐迩打个电话说明大概情况,让她明天就给他银行卡里汇十万进去,弄不好他得在这边好好通关,随即立刻打电话给梁思申。梁思申那边倒是拿起电话就没客套:“来人走了?”

    “走了,我家老四也给带走,看样子好像情况很严重,你……”

    “杨逦的事我已经托付人了,你回去吧,等着也没用。还有,你别自作聪明活动去,反而坏事。这回得谢谢你歪打正着捉住李力,你帮了某些人一个忙,我让他们用杨逦还你情。”

    杨巡赶紧把杨逦说的情况跟梁思申详细说了一遍,听梁思申保证不会让杨逦坐牢,还保证杨逦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他才提心吊胆地乘夜班火车回去。这一路,他可是一分钟都没闭过眼,满脑子都在揣测究竟李力犯的是什么事,凭他有限的法律知识判断杨逦究竟有没有触犯法律。他回到家都来不及睡觉,先去找律师询问。

    杨巡非常痛心,他自己进去过一次,在里面吃尽苦头,出来还差点让茶叶蛋噎死,他很担心娇生惯养的杨逦受不住那里的苦。杨巡更痛心的是,杨逦竟这么不爱惜自己,竟这么轻易地被李力利用。杨巡都没脸跟任遐迩细说,好在任遐迩跟他一起痛心,他心里舒服不少,不过他暂时不跟老二讲了,就怕毛毛也知道,影响以后杨逦做人。为此他跟任遐迩说,他很希望未出生的孩子是男孩,男孩子出点错犯点事,总是容易糊弄一些。

    梁思申回头跟为这事兴致盎然的外公说李力竟然躲在杨逦那边,估计是李力知道一个人住的杨逦小丫头迷恋他,而杨逦又不是个平常与他接近的,因此任谁都不会想到李力会躲在杨逦那儿中转,还能消受艳福。外公听着乐不可支,推测李力早有脱身准备,这回可能是打个时间差,趁梁凡还没察觉之前先回国搜取贵重物品,用一本假护照带出国去,毕竟这种人只会窝里横,钱多带走一些是一些。这计划本应是够冷静够大胆,堪称经典,没想到却会犯在没一点技术含量的打架斗殴上,可算是天亡他。

    外公嘻嘻哈哈,梁思申心里叹气,没想到李力这人还能做出这么猥琐的一手,怎么她在这边遇到的人都问题多多。

    15

    宋运辉经过外围了解之后,还特意抽出一晚上时间考虑,才决定打电话给韦春红,而非雷东宝。小雷家的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小雷家的摊子铺得比他料想的更大。他是个做企业的人,就此情况稍做判断,就大致明白,即使没有出口受创的打击,小雷家的资金链也是够呛,何况现在因东南亚金融局势动荡,出口形势风云变幻。

    但是他也想到,雷东宝如今好面子,他自己也不愿热面孔贴雷东宝冷屁股,他还是绕一下曲线吧。他就打电话到他们的家,选择的是晚饭时间,估计雷东宝不会在,果然电话接通,韦春红说雷东宝在外面应酬。

    两人交流几句各自的儿子,宋运辉便转入主题:“大哥企业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啊,连你住那么远的也知道了?东宝还说控制消息,不让传开,免得人心浮动呢。”

    宋运辉心说,难怪红伟是偷偷去找杨巡,因此宋运辉愈发谨慎:“我从最近经济形势分析,感觉应该对小雷家不利,因此向有关方面打听了一下。我想大哥可能不大喜欢外人提起这事,正好这个电话是你来接。”

    韦春红听着异常感动:“唉,宋总,谢谢你关心,关键时候总还是你,我本来一直想找你,你哪是外人,可那头笨猪……我都没脸找你……”

    “情况真的不好?”宋运辉插上一句,打断韦春红的客套。

    “不是一点点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现在资金很紧张,东宝每天都在外面跑资金,公司管理都交给正明,可跑来的贷款不够用,他们那新车间安装吞起钱来哗哗哗的,多少钱进去都跟打水漂一样,一会儿就没了。他又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村里没钱,碰到要紧时候就自己掏腰包,我这儿现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经让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给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闹。你说……两个儿子一见他回家就躲起来,全家都怕他,保姆辞职不肯干了。我都在想了,他心里到底是雷霆重要啊,还是这个家重要啊。”

    宋运辉听得直摇头:“春红姐,大哥怎么想……不,不管大哥怎么想,他心里应该是装着妻儿老小的。可雷霆资金缺口大,再加十个你也填不满,你要有考虑。”

    “宋总,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也思量着我这几年挣的这点子钱放到东宝手里有没有意义,可看着他艰难,我又不能没良心,守着钱袋子一分钱都不给。你一说,我心里有数了,不管怎么样,家里得上一副双保险,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宋总,你在这儿老家认识的官多,交情肯定比东宝铁,凭你身份走出去说话,谁……”

    “春红姐不用跟我客气,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要不然我不会随随便便乱打一个电话说些空话给你听。可大哥早前还贷不及时,已经上了银行黑名单。市县的银行已经不同过往,他们现在也要考虑风险。我一圈打听下来,看来大哥得立刻采取措施积极自救。我目前想到一个自救措施,可是我有个顾虑,这个措施执行起来,可能很伤大哥颜面。尤其由我说出来,他更会觉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的近况,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说话。”

    韦春红感动地说:“宋总,你对东宝那真是别提了,亲兄弟都不会有你这份关心。我实话说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东宝最近脾气坏透了,没法跟他说实话,特别不能跟他提雷霆。宋总要不嫌我程度低,你费点劲先教会我,多说几遍,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下来照单子说,总不会说错,回头我死皮赖脸地磨,总能磨出点道道来。”

    宋运辉没想到韦春红竟然那么快就理解他的处境和意图,又积极主动地请缨,卸除他心中的顾虑,心里感慨,雷东宝这人做事,别的不说,找老婆却是一找一个准。不过宋运辉要说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几句,无非是个思想,一条饵食,让韦春红传达给雷东宝,让雷东宝知道有这么一个办法。如果雷东宝心里有这样那样的障碍,这十几句话足以让雷东宝做出选择,用,还是不用。如不用,那么他跟韦春红多说无益。

    韦春红自然也了解宋运辉的意思,当然韦春红也是多年职业带来的一张甜嘴,一直见缝插针地恭维宋运辉的贴心和气度。宋运辉都当耳边风,这种话他听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结雷东宝的事,回头应对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问话来呢。梁思申他们已经全面贯彻双休日,宋运辉公司还在单双周,因此这个星期是梁思申抱着可可来探亲,宋运辉心里清楚,他得给梁思申在职工下岗问题上有个说法。问题是他了解梁思申这个人,这一周考虑下来,他发现他无论从哪个角度解释,可能都不会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准绳。

    他今天忙得连晚饭都没时间吃,给韦春红的电话还是在机场大厅等妻儿时见缝插针打的。

    他见到梁思申出来时旁若无人地只关心怀里的孩子,不及其余。若不是梁思申怀里有个孩子,她梳马尾巴、背双肩包的简单打扮真像个学生。宋运辉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样,以前她怎么噱头怎么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个字——“我喜欢”,到哪儿都是焦点,生孩子后判若两人。宋运辉没良心地想,他其实更喜欢意气飞扬的梁思申。

    但无论喜欢或者更喜欢,眼前的两个无疑是他的最爱,看到他们,虽然有被兴师问罪之虞,他还是一颗心欢快起来,转化为行动。他看到梁思申抬头的瞬间一张脸上笑开了花,很快就见她嘴唇一撮,做出小声举动,示意他看怀里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间看到了爸爸,轻轻叫声“爸爸”,伸出两只小手要爸爸抱,过程中连打了三个哈欠。宋运辉的一颗心软得化为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着赶回家,见可可跟外公两个在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缅甸香粉,家里那些老家具雕的人脸上都让一老一小扑了两团香粉上去,古怪得紧。两个人也是满手满脸的香粉,一个寒山一个拾得。我时间紧,捉了可可就奔机场,才刚把他收拾干净,飞机就降落了,可可也睡着了,也不知他们两个下午怎么疯玩的。”

    宋运辉听着笑道:“人说隔代亲,外公隔两代才亲。”

    “我早说过外公,他反应迟钝,想到该隔代亲了,已经来不及,幸好我生个可可让他捞到。”

    “你还每天赌咒发誓以后要稍微礼让一些外公,背包也给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畅懒得说话,他准一个精准的窝心脚把我惹毛了。我们还是继续针尖对麦芒吧,这辈子改不了。”梁思申看看周围,笑道,“这儿是你的地盘,背包还是我背着吧,不能让我们宋总失面子。”

    但走到外面,寒风凛冽中只见宋运辉的车子恰到好处地停在门边上,走出大门,一步之遥,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车子都不大停机场门口呢。”

    “今天冷空气来,怕你们走一段路去停车场冻着。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风寒。”

    “不怕,可可结实着呢,你没见他每天跟黑拉拉练赛跑,免疫力很强。”

    “刚刚给春红姐打电话,大哥的儿子正感冒着,说最近天冷下来,小孩子动不动就感冒,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吓得我赶紧回去停车场把车子开到门边上。你猜大哥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

    “对。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虑,他竟想凭一己之力渡过难关,而不是发动村民,他从家里拿钱填补雷霆的急需。春红姐有些为难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钱拿出来支援大哥。”

    “换成以前,春红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别人在外面生个宝宝回来,春红姐还能不寒心?”

    宋运辉倒是没想那么多,又联想到被雷东宝剥夺奖金两年的小雷家村民,不由叹一声:“大哥别弄到众叛亲离才好,难道他是因为知道村民可能不会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发动群众那条捷径?”

    “没同甘,谁跟他共苦?”

    “话是这么说,可大哥到底是带领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这话作废。”宋运辉才说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来记仇容易报恩难,他经历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别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论熏陶着,又是被我们的高论培养着,你说以后可可长大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希望他是个思想独立,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爱的人。”宋运辉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儿子头上,“小引有没有给你打电话?她现在跟我说的东西充满新奇,她正好好体会享受。”

    “我常给她打电话,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刚出去时候的心情。我鼓励她不要害怕。”

    “难怪,她说跟你谈得很好。”宋运辉把女儿跟亲妈说电话后的感受吞进肚子里,“是不是环境不同的关系,我感觉你常驻国内后,性格变化很多。”

    “有吗?”梁思申沉默一小会儿,道,“这一年来我似乎总拉着脸儿。”

    宋运辉腾出手摸摸妻子的头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主动提出:“我再让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业下岗工人的事是我拍板的。关于理由,我想了一周,决定不解释。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如何,结果还是这个结果。换个时间,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我选择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过现在通过上市操作,企业获得融资,已经恢复生机,我准备考虑那些下岗工人。”

    梁思申无话可说。宋运辉说的这是现实,发展和生存,在这个发展初期的社会里,冲突特别激烈。只是,面对理直气壮的丈夫,她无语了。

    “在想什么?”宋运辉没听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补休长假。”

    “应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以前设计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驾环游欧洲,都值得考虑,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怎么安置那些下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让一部分人下岗是企业生存的必由之路,你为什么不可以理直气壮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务公司的名义将那些有待下岗的人剥离到一家服务公司,然后才让那家挤满待剥离员工的服务公司难以为继,造成人员不得不下岗,而且那部分人还因此得不到买断工龄或者企业帮助交付养老保险等最有限的补助,甚至找不到对口的主管单位,这可不可以说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欺骗?”

    宋运辉心说,来了,他终于等到。他轻呼一声“可可”,稍扭头看看,见可可依然熟睡的样子,才道:“国企里面,让谁下岗,不让谁下岗,是件异常困难的事。”

    “经济考虑?”梁思申也是问得艰难,从小,她一直佩服宋运辉,而现在却要质疑。

    “我们曾经小范围试点分流部分职工下岗,但是难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说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还是停薪留职的,可一说分流,又全回来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脱离铁饭碗,这是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没技能的更不愿下岗,说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在企业干了一辈子,最后一定要拿着企业给的丧葬费才肯上路,这是一种难以解决的意识死结,对不起,我还是解释吧。”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梁思申接着问:“可是经历被欺骗性质的剥离之后,下岗人员还能信任你们有余钱后的安排吗?你们除了拿得出钱,还凭什么来管理他们?”

    “你知道,这事有难度,有些难度我们已经遇到。有些下岗工人有了出路,可是他们隐瞒了,那边挣工资,这边让我们继续交养老保险,有些做了双份养老保险。有些希望我们解决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业安置老职工的附属单位,金州这么一家工厂五脏俱全,从幼儿园到中学,以及技校都有。养殖场从种菜种瓜种粮到养鱼养猪养鸡。那么大的附属包袱,拖得金州蒋总怎么改革都没法改成。我一早已经有放弃附属企业的打算,但是把这帮人推向社会会怎样呢?我不是有偏见……我让大家想办法,大家都没有好办法。”

    “读书的时候也讨论过,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欧洲的,会不会是国家赡养懒人。刚开放的时候我们是被企业沉重的福利包袱吓走的,我们当时都想,企业纳税,按说处置失业人员的事情应该是国家的责任,为什么却要企业负责职工的生老病死?在国内工作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是让企业为国家旧体制还欠债呢,很不合理。可我总觉得,你的处理方法还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毁了企业的公信力。”

    “说对错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人,我妈原来工作的厂子先是承包了,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手二转手,低价转到个人手里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医药费往哪儿报,本来就已经拿不到的退休费以后该问谁拿。我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类的窍门弄清楚个小半,一团乱麻。最难的是还不知道以后还要怎么改进,现在做的工作会不会作废。”

    梁思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愿可可以后不用碰到这问题。”

    “活着总是要碰到问题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但愿到可可他们时代的时候,有些问题不用那么复杂。我……应该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辈子人,遇到的变革太多了。他们说,该读书的时候他们支边支农了;等知识荒废得差不多,粉碎‘四人帮’了,他们又费劲争取回流,可没有好工作等他们;好不容易生活稳定些,结婚生孩子了,却又遇到下岗失业。这话是我从合作厂的报告里看到的,说实在的,那些人没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们。回头想想,我也是,一个初中毕业为读高中而插队的人,哪能想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周想了很多,头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来,又怕你见面就说我没人性。”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

    “没没没,你这段时间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当然无权作为评判人,我只有资格做一个质疑者,你会不会因为自身所处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难,强调你自己的困难?”

    宋运辉一愣:“或许……吧。”

    两人抱着可可下车进去,宋季山夫妇早准备了清淡却丰富的晚餐等着,可可脚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闹得不行。宋运辉看着热热闹闹的客厅,心想,梁思申小学时候的锐气,其实一直埋在骨子深处。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对,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他知道梁思申心里还在别扭着。可是这也是他的选择问题,在对待梁思申时,他选择不隐瞒。那么,他只有承担不隐瞒的结果。但他相信梁思申应该会理解。

    吃饭的时候,梁思申接到戴娇凤的电话。戴娇凤说她才刚从锦云里出来,问杨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说外公还真八卦,但还是应戴娇凤要求,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没听出戴娇凤口气中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里空空的,她没找到答案,或许是她最近工作和心理的压力过大,她真应该出去走走吗?

    16

    雷东宝很晚才回来,醉醺醺的,走路脚步沉重。即使心里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两个孩子,可是没用,两只脚由不得他。韦春红早已习惯,等雷东宝进门,就帮他把外面西服脱了,把他往浴室推。雷东宝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觉,可韦春红却道:“晚上宋总来电话,跟我说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不打给我?”

    “他说打你的打不进,你们又去哪儿胡闹去了?连手机都不接。”韦春红不便实说,反而赖到雷东宝头上。

    “还真是,喇叭放那么响,手机哪闹得过话筒,小辉说什么?”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说。浴缸干净的,去吧,你泡着,我们说话。”

    “冷。”

    “你大男人还怕冷,你说你几天没洗了,老垢都能当皮揭了,我把电暖器拎来给你照着。”

    “不洗,要睡觉。”

    “不洗就不把小辉电话说给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东宝闷闷地起身说:“你放水。”一路脱着衣服进浴室,脱裤子时还走路,差点把自己绊一跤,硬是扶着洗衣机才没摔倒。

    韦春红没想到这回劝洗这么容易,连忙开煤气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脚利落地找出替换衣服拿进浴室,顺带拎进来一台电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温度上升,雷东宝挪来挪去躺舒服了,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可以说啦。”

    韦春红忙碌完准备工作,擦干浴缸裙边,坐下来帮雷东宝洗头,嘴里一刻不落地开说:“宋总跟我说到儿子,不是说我们宝宝说话比他们可可早吗,现在我们都会唱儿歌啦,差不多。不过听说他们儿子不感冒,按说他们儿子肯定比我们宝宝娇养啊,我问他可可吃啥补品,他说不吃,只说早中晚照旧吃奶粉,其他跟着大人吃。你看,你还说再吃奶粉老断不了奶长不大怎么办,人家也还一直在吃呢,宋总和小梁看书多,学他们的,以后别再提断奶。”

    “嗯。”雷东宝闭着眼睛随老婆搓拿,“他们可可多重?”

    “还是我们宝宝重,听说他们可可已经能拎三斤重的哑铃,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头也做沙袋给宝宝扔。”

    “他们可可会骑车了吗?”

    “没问,不过听说特爱爬树,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湿一起挂树杈上。他们院子大,我们宝宝比可可文气些。”

    “住小雷家去嘛,满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总还说,他从朋友那儿听说你雷霆现在不顺,他来电话就是要问问,你到底好不好。”

    雷东宝睁眼,全没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样正常,他紧张地道:“你怎么说的?你跟他说,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别人,我说你钱紧,问他有没有办法催一把他在这儿的朋友。他说他打听的时候已经催了,可他到底是别处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东宝又将眼睛闭上,却是不知不觉竖起背,没再靠着浴缸沿:“你应该跟他说,困难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关系解决。小雷家十多年来什么没撞上过,我还坐过牢呢,还不是都过来了。”

    “可是宋总跟我讲,他看着这回情况不一样,很危险……”

    “他爱操心,以前我坐牢时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给我另找地方,他还说什么?”

    “你都那么有道理,还问我干吗,宋总连一声危险都不能说?”

    “谁说他不能说?但他不能乱说。你说他想知道不会来问我?外围打听我,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他了,或者我雷霆里面有多见不得人,叫我回头还怎么找人要钱?”

    “你意思宋总关心你还是错的?你倒是问问你自己,你是怎么对宋总的?最近你给过他好脸色没有,宋总的事情,你又哪天关心过的?你还叫宋总来问你呢,人家肯关心你已经够上路。”

    雷东宝给问得语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谁老婆,你向着谁说话,你这是。没见我忙吗,别给我添乱。”

    “死鸭子嘴硬,谁给你添乱来着?一说宋总来电话,洗澡都肯了,一身轻骨头,你以为我看不出,我净看见你添乱,害我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

    雷东宝臊了:“去,老子洗澡,谁要你看着,骚货。”

    韦春红最恨雷东宝骂她“骚货”,气得一扔毛巾,掉头就走,走到外面一只手放到煤气瓶开关上,终于还是没狠心关上煤气冻死里面那头猪,可还是忍不住将煤气阀门旋大,烫死那头猪,褪那身猪毛。她回头走进朝北的小房间,跟宝宝躺一张小床上生闷气,每天都这样,没一天有好脸色看,这日子还咋过?

    雷东宝一见韦春红转身,心里已经生出后悔,但是他才不肯低声下气求韦春红回来,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里惦记着宋运辉托韦春红捎的话,即使喝酒有些上头,有那么几个人的名字,他还是在心中重视加重视。可再怎么重视,也不能让他向韦春红低头。他洗净抹干穿衣出来,到卧室见墨黑一片,就毫不犹豫扭头拐进北屋,一头钻进被窝,倒有一半身子还露在小床外面,摇摇欲坠。

    韦春红正生气呢,忽然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热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滚,又怕吵醒宝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黑暗中一言不发。韦春红等着雷东宝酒后嗜睡打呼噜,雷东宝等着韦春红贴上来发骚,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没给对方可乘之机。

    终于雷东宝半截身子挂在床外挂得累死,“忽”地起身坐在床沿,压低声音道:“跟我去那边。”边说边伸手来拖。

    韦春红不想去,心里着实厌烦这头猪,可是又怕挣扎打闹吵到宝宝,只得恨恨跟上,心里却是想,明明宝宝是这头猪的儿子,偏被这头猪拿来胁迫她。她还担心,总是吵架,被已经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儿子听见不雅,尤其雷东宝醉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走进那间卧室,雷东宝将门一关,跳进被子里躺下,就道:“接着说下去。”

    韦春红不愿钻进被子去,忍着寒冷,简单地道:“很简单,宋总说你现在很危险,出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靠内销支付开销。他建议你暂停新车间安装,集中精力开动现有最挣钱的设备,保住性命再说,形势总会好转,等形势好转,银行借钱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马别的,完了。”

    雷东宝集中心力听完,没想到只那么几句,头伸到外面忙道:“就这些?你别短斤缺两,又不是你开饭店。”

    “就这么这几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电话问他,没人拦你。”韦春红说着就走出主卧,又回北边的房间。冬日夜晚,北屋明显比南屋寒冷。韦春红不由想到妹妹来时与她说的贴心话,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为她打抱不平,说这房子是她出钱买出钱装的,凭什么好屋子让雷东宝住?韦春红今晚更是摸着刚才被雷东宝拽痛的手腕,愤怒地想,现在的雷东宝完全吃她的用她的,还没一个好脸色,她真是还不如养条狼狗,狼狗虽然拉着脸,起码还能看着门。

    想到宋运辉现在打电话说要紧事都干脆绕过雷东宝,找到她来。韦春红想,其实雷东宝对越亲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气旺,最受气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韦春红。有时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两眼血丝,口气臭得生人勿近,她很怜惜他,想着忍忍,再忍忍,他心里苦,可看到雷东宝总没反过来怜惜她的一天,她又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气吞声什么条件都没提,就放雷东宝抱着宝宝第一次踏进这房子,她已经输了阵脚,她早被雷东宝一眼看穿,从此雷东宝更把她踩在脚底。那以后,她兢兢业业地替雷东宝养着儿子,雷东宝可有说声好听的?

    想起来真灰心。韦春红想到妹妹说她在饭店里八面威风,多少意气,没想到在家里被姐夫摁在脚底,还得替姐夫养着野女人的儿子,妹妹说起来就不服,她当时还斥责妹妹挑拨,害妹妹好久不给她电话。今晚回想,她只会长长地叹气,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雷东宝没管韦春红出不出去,听说就这几句了,就缩回头睡自己的。跟韦春红还讲究个什么,他又不是而今脸色白净的宋运辉,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韦春红是他的人,他还怕她逃到哪儿去,明天一早,准又是热汤热水伺候。

    他只顾想宋运辉的话,停止新车间安装,削去几近一半的产能……那不跟中风半边瘫差不多了?那不等于敲锣打鼓遍告诸人他雷东宝半边风了吗?他最清楚,他现在说得响说话有人听,都是因为背后有欣欣向荣的雷霆打底,周围电线厂靠着他的铜,县里财政等着他的税,市里统计需要他的产值,他的雷霆一举一动影响着那么多人,他走到哪儿去哪儿才有笑脸相迎啊。若是半边风了,谁还重视他?这是他首先在社会影响方面的考虑。

    其次,早在资金刚开始紧张的时候,他已经想过停止新车间建造,可是他最终无法下这个决心。他停止建造当然容易,可是国企出身的宋运辉不会想到他拿的是银行的钱,银行贷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经投入那么多资金在新车间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么多贷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产生,根本不是他现有车间利润能支付得起,何况宋运辉还说关停利润不高的生产线,他更是不能考虑,他是一个电动机都不能停。他必须咬牙撑住,必须撑到新车间开工,产生利润,他才算可以歇一口气。

    他的艰难,又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现在连宋运辉都没出息,说出这种没见识的轻描淡写话来,他还是靠自己吧。

    雷东宝生了会儿气,当然不准备回电宋运辉,没什么可商量的,宋运辉他们的国企观念已经落后,他雷霆的突围,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东宝酒意上涌,翻身便睡着。醒来时候却是第一时间又想到宋运辉的电话,他想来想去,还是昨晚的结论。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愿打电话给宋运辉,更因为受不了宋运辉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给王老先生打个电话,请教那个闯过好多外国码头的老法师。

    令雷东宝意外的是,起床见冷锅冷灶,啥吃的都没有,连韦春红也不在,不知带宝宝去哪儿逛去了。他只好就着冷水洗把脸,穿戴整齐了出去上班,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人觉得冻。他只好让司机赶紧找家餐饮店,进去暖暖吃一顿,才算打发。他心说韦春红还给他脸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这个家,看她急不急。

    请教老王先生的电话,得关上门打才行,绝不能让别人听到他着急讨救兵。无论宋运辉提供的主意有多馊,但宋运辉说的什么向外围打听都说他现在处境艰难的话,却让他心惊,他一直维持着雷霆欣欣向荣的表象,为此他有意命令提货的车子即使晚上提货,也必须白天过磅发车,而不能装一车货物黑灯瞎火没人看见就走。可现今他必须提高警惕了,因为宋运辉那么远也知道,别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时急得没主意,最想请教老王先生。

    外公却是接到电话,旁若无人地打断雷东宝的问候,笑嘻嘻地问:“东宝,最近日子不好过?”

    “小辉说的?别听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顺,其他都好,机器照转。”

    “妈妈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当我老糊涂?你那摊子,我只要看过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早不一样了,你说的那都是老皇历。”雷东宝嘴里反对,心里却迫切希望外公说出管教之辞。

    外公倒也不坚持,依然笑嘻嘻地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上个月的资产负债表,让我看看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我立即传真给你,等会儿。”

    雷东宝连忙让财务将最新一份资产负债表复印好,裁成长条,传真给外公去。都没留给外公看资产负债表的时间,他在文印室看着传真纸吐完最后一张,就回去自己办公室立刻给外公拨电话。却被外公骂骂咧咧地埋怨:“妈妈的,现在都用电脑了,只有你们这些乡下笨蛋做报表还手写,看得我拿放大镜照着都累。这份报表是做给你看的还是做给银行税务老爷看的?”

    雷东宝听到这话,精神一振,问这话的人是内行,有门。他忙道:“都一样,我们没第二份。”

    外公嘀咕:“小辉还跟我说要你扔下辎重,轻装突围……”

    “对,昨晚小辉也这么跟我说。我看不行,他这主意胡闹,想死也不能捆住自己手脚扑通往河里跳。”

    外公还是慢条斯理地道:“小辉那主意,换正常情况下是正确的,但对你不适用。”

    雷东宝一拍大腿,道:“对,老爷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个准。”

    外公却道:“对个屁啊,你死期临头,知不知道?这么高比例负债,亏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说你,我没小辉有良心,我跟死人没话说,跟笨死的更没话说,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钱救你。”

    雷东宝错愕地看着“嘟嘟”作响的话筒,怎么都想不到老头子一言不发就把电话挂了。他早知老头子脾气,以前问老头子讨教,十有八九是骂人的,老头子骂起人来滔滔不绝,都不知哪来的精力。他今天是准备着一边挨骂一边听主意,没想到今天老头子却都不要骂他。老头子的举动震得他都忘了老头子刚才对他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举着电话想半天,为什么老头子都懒得跟他说话,难道正是因为他死定了?

    雷东宝背后渐渐渗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骄狂得都懒得掩饰的人,老头子挂他电话骂他死人,那绝对是老头子的真实想法,绝无掺假。难道那火眼金睛的老头子看了他的报表后,认为他死定了吗?不过老头子还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钱相救,他还不会死定。但雷东宝想到最近他四处要钱的艰辛,他想到,除非那个掏钱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没谁肯掏钱借给雷霆,他许以再高的利息都没用。

    他怎么办?

    雷东宝还在那儿想不明白,外公则是很爽快地一个电话打到宋运辉手机上,却是听到周围一片嘈杂。

    外公好奇地问:“你们这么早出去玩?玩什么,撇开我玩得那么高兴?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计划?”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动,我带上可可到福利院给小朋友们送礼物。”

    “假惺惺搞什么活动,要去福利院不会自己去啊,平时多的是时间去,新年跟着扎什么堆?我问你,东宝这人智商究竟怎么样,我今天怎么看他愚不可及?”

    宋运辉没想到他昨天巴巴儿地打电话给雷东宝递秋波,雷东宝却找上外公,他心里没意思得很。问:“他说什么?”

    外公笑道:“他以为我是算命测八字的,我顺势给他测一卦,告诉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来还是思申对,这个时候出钱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过他们的报表没?再笨的人都不会弄出这么高的负债来。”

    宋运辉道:“雷霆的发展一向如此高负债。只有大哥出狱后那阵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导的那一次,是他们融资最低潮的时候。外公认为缩小战线的方式不可行?”

    “小辉啊,没救的,你趁早放下,别自找罪受,更别当那瘟生去。还有,以后有好玩的先把计划告诉我。对了,它那么高的福利支出是怎么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资,小孩子的教育费用,保障全村人的医疗费用,我看尤其是医疗费用一项,越来越尾大不掉。”

    “东宝充什么大头鬼,他才一家乡镇企业,想学通用还早得很,别是东宝这粗人还存着什么理想主义?”

    “他最初或许是理想主义,现在应该不是。他当初坐牢后还能回来,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优厚福利灌出来的拥戴。他第二次创业时因此即使手头再紧,也不能放弃福利提供。我担心他哪天断供了会怎样。”

    宋运辉是撇开紧紧跟随的院长才有办法把这个电话打完,打完后心里不是味道,却什么都不能做,先得照顾好眼前,他虽然不是组织者,却是中心。活动结束,他让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还得回东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办法闭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干扰他,他得仔细考虑雷东宝究竟怎么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为什么雷东宝现在这么愚,他更是无奈。他真不知道现在拿起电话跟雷东宝说什么好,又,雷东宝肯不肯听他说什么。

    雷东宝也是想到要不要给宋运辉打电话,问问外公那话究竟什么意思,可最终也是没打。他现在心里没底气,没底气的时候不想见人,怕被言语打击了。

    偏偏小三这时候又拿着几张申请单子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雷东宝这几个打算春节结婚人的钱,村里准备怎么退还。雷东宝无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转来转去,但小三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来,小三继续小心地说,春节就在下个月,这回春节来得早,分发年货的钱得预先想办法留出来。

    雷东宝这几天财务上有多少钱,心里门儿清,可他想到一个大问题:“那几个结婚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早几天说,有几笔钱就不给设备了。”

    小三小心地瞅着书记的脸色,道:“我也正奇怪呢,这几个朋友倒是谈着,可原先没说春节结婚,怎么忽然都打报告要结婚了。”

    “妈个逼,谁要有本事打报告春节死要丧葬费,我现在就掏给他,谁泄露消息的?”

    “村里谁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况心里就清楚,不用特意泄露。书记,刚给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着。”雷东宝想了会儿,才道,“圣诞节的钱呢?”

    “正明总问我这笔钱能不能给他买材料,他说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准备装病关机,不敢见人,捂家里看电视。”

    “给我上课啊。圣诞节两天的包厢不能退,龙虾一定要上,洋酒上两瓶,唱歌包厢也不能退,我一脸穷酸,谁还借钱给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无话,不像以前的士根。雷东宝生气正明妄图给他上课,拿起电话找到正明,开口就骂:“正明,你妈教你的规矩拉屎里啦?我做什么,凭你小子也想手指甲吧嗒吧嗒说三道四?摸摸你后脑勺骨头痒不痒……”

    “书……书记,我哪敢,再借我十只苦胆我也不敢对书记说三道四。”正明被雷东宝骂得找不到北,尤其是他办公室现在好多人,手机漏出去的声音那么清晰,肯定被好多人听见,他忙插进去表明态度,免得被骂个没完。一张依然留着烧伤痕迹的白脸早已红了。

    “这话是人话,下星期三跟我去请客,准备好酒量。”

    雷东宝的电话刚挂,小三的电话立即找上还红着脸的正明,小三说帮他问书记要材料费被打回,因与书记圣诞元旦请客送礼的开支冲突了,没办法。正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雷东宝又打电话问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追账的红伟,近期有没有收入,但红伟说现在大家都口径一致年底关账,钱得等元旦后拿出来,他让业务员们天天蹲点追账,只要对方有钱,一准立刻掏来。雷东宝心说这就麻烦了,那几个忽然冒出来想春节结婚的该怎么办?他只好又想到韦春红的钱,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径。

    这会儿韦春红倒是在家,他开口就道:“早上死哪儿去了?早饭也不弄。”

    “你儿子想吃豆腐脑,他小人家不吃会哭,你大活人反正饿不死。知道了,晚饭不会等你。”

    “你知道个屁。我问你,手里多少钱?”

    “没钱,前儿刚让你扫荡了,幸好你每天外面吃饭,要不然真供不起。”

    “让你出个店面,你怎么……”

    “要有个当铺就好了,过年过节我这儿还有几件旧衣服拿去当掉,换几个钱糊口。”

    “哪来废话,赶紧价钱压一些,卖了,星期三之前给我准备三十万。”

    “没有。要卖卖你市里的办公楼去,价高,钱多。还有你的车子。”韦春红说完就将电话挂了。现在但凡雷东宝稍微好声好气地说话,必定是要钱。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雷东宝刚要解释车子和办公楼是雷霆的门面,越是紧日子时候越是要守住门面,即使勒紧自己裤腰带也要让相关人等吃好玩好了,可是电话里却传来电频声音,韦春红居然把他的电话挂了。雷东宝这才考虑到韦春红的情绪,什么,跟他闹上了?但雷东宝想来想去昨晚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与平时没啥差别,难道是韦春红听了宋运辉的电话,认为雷霆没前途了,所以收紧钱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结他了?

    想到眼前这几张结婚要钱申请单子也是可能看雷霆资金紧张,竟然想出提前结婚的馊主意赶紧把交给雷霆收着的钱套现,雷东宝气得一拳捶桌面上。他现在的桌子结实,捶不破,倒是捶痛他自己的手。雷东宝心里痛骂,他十多年带着大家发财致富,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点事却没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个个打自己的小算盘。

    他火气一大,扯开嗓门叫小三进来,告诉小三,雷霆年底手头紧,从今天起,财务上所有的钱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产。结婚的钱,自己筹;想吃年货,自己买。

    小三担心:“书记,大家会不会有意见?”

    “有个屁意见,谁有意见,跟我学,自己掏钱出来给雷霆用,只要谁掏得比我多,我听他的。”

    小三不敢多问,唯唯而退。走到外面着实不放心,这个通知他不敢发,想来想去,很想找个有把年纪、德高望重的跟书记说说,一点不发年货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说得上话的红伟正出差,小三才跟红伟一说,红伟立刻就想到与杨巡讨论时说起的民心问题。红伟让小三压一压,他想办法跟书记说说。小三巴不得红伟有这句话,连忙答应了,将手头的草稿纸推到一边。

    那边韦春红虽然勇敢地撂了雷东宝的电话,但心里非常担心,雷东宝既然手头那么紧,又怎么会放过她手里攒着的钱,必定会千方百计逼她拿出来。除了生活费,她是一分钱都不会再给雷东宝了,她现在手里的钱,是她的养老钱。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之后,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东宝了,第一回侥幸,她又抢回老公,以后就难说,她更老,社会更开放,要是再来一个心计更好的狐狸精怎么办?她不敢完全指望雷东宝,但是她不放钱,必然会与习惯一个人说了算又最近心情不好的雷东宝发生激烈冲突,她自己倒也罢了,她怕长得半大不大的儿子看见。最近小宝已经对雷东宝大有反感。

    韦春红越想越担心,她本就是个泼辣的,干脆留下一张纸条说去上海探亲访友,抱上宝宝,带上保姆,通知上课的小宝,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间只有两室一厅,以前买来给饭店职工住的小房子暂时避祸去了,那是雷东宝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简陋,韦春红却反而安心,她还关了手机,让那猪头反思几天去。

    红伟接到小三电话,翻来覆去思考好久,设计好多种可能性下他的应对之后,才敢打电话给雷东宝。

    雷东宝接到红伟电话,当头就是一句:“这么快有钱了,多少?”

    红伟赔笑:“书记别这样,我都给问得没敢给书记打电话请安了,听说结婚费和年货不打算发了?”

    “你倒顺风耳,对,给你减轻负担,雷霆的钱集中搞生产,机器转着,总有缓过来时候。”

    “书记,结婚的钱,即使他们心里再有猫腻,我们也不能扣着不发,道理上说不过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个个来劲了,你说他们为村里着想没有?这帮孙子,我十几年时间把他们养出个人样,现在村里困难我急,他们哪个拿良心出来,索性一刀切不给了,对付没良心的,我比他们更没良心。”

    “书记,他们结婚这事儿,你还真很难找他们漏子。你说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开放,万一他们本来打算开春结婚的,现在一不小心肚子给搞大了得着急结婚,你管得着人家吗。他们都找出结婚这种理由了,我们还是当不知道把钱给了吧,全村现在能结婚的也就这几个,有底的,我这儿多讨些来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们那些小诡计计较。”

    雷东宝听着有理,虽然生气那些借结婚打劫的,也只得道:“好吧,那你给我下死命地追钱。”

    红伟想乘胜追击:“还有那年货……”

    “年货没了,除非你个人垫钱给我。”

    “稍微发点吧,有些人没我们有钱,还等着年货改善生活呢。”

    “不行,这儿挖一块那儿挖一块,加起来没个底,今年先欠着,明年补发。”

    红伟了解雷东宝的脾气,只得作罢,但又不死心地问:“书记,我这几天在宋总这边出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宋总,或者要不要我买些什么提上去给宋总拜个新年?”

    雷东宝当即拒绝:“用不着,有话我自己跟他说。”

    红伟只得再次作罢,心里凉凉的,总觉得雷东宝现在很难听得进劝诫,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只好将刚说好的内容转达给小三,让小三写通知的时候多提一些村里的困难,让大家相信村里相信书记,共渡难关。

    但小三将草稿拿去给雷东宝过目的时候,那段村里有困难大家该同舟共济的话被雷东宝删掉了,现在还没几个人想出结婚掏钱的馊主意,这要是全知道了,难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怀孕的理由,为了钱连结婚都可以无中生有,还有什么乱七八糟想不出来的。但雷东宝看了删掉后的内容,又想干脆不通知了,别打草惊蛇。他让小三告诉那些想结婚的等等,等村里有钱再发。

    小三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

    雷东宝晚上十万火急地回家,想跟韦春红商量筹钱的事,没想到只有一张纸条等着他,他一看就知道韦春红这是躲出去了,气得打韦春红手机,却是关机,他这下真是有气无处出。而钱的问题更是直逼心头,他想到钱就更火,一个人背着手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地咆哮。

    楼下人家隔着一层薄薄楼板,实在受不住雷东宝一夜沉重的脚步,派出男主人上楼敲门交涉,雷东宝正憋着没地方出气,打开门与来人大吵,吵得不过瘾,又找钥匙想打开中间隔着的防盗门冲出去吵。楼下男主人在雷东宝吼出第一声时已经后悔,纯粹是为了维护在左邻右舍以及妻儿面前的面子苦苦挣扎,见此哪敢坚持,连忙屁滚尿流冲进自家防盗门里面,牢牢锁死,生怕尸横当场。

    雷东宝虽赢但满心萧条,回家继续踱步出气。

    17

    宋运辉还没下班时,梁思申已经看到外公转发的雷霆财务报表。等宋运辉回来吃饭,她把传真交给丈夫。她心里有个疑问,雷东宝究竟看不看得懂报表所指示的经营状况?她接触过有些企业家不会算利润,他们经常看到的是账上有多少钱可以周转,流动资金总是在账户里流,因此经常错觉银行借来钱让机器转得欣欣向荣,那么就意味企业肯定是挣钱的。她怀疑雷东宝也是那种大老粗。

    可是宋运辉虽说厌烦雷东宝,又实在不忍就此放弃,他跟梁思申道:“如果……我东海存一笔钱到银行,指定贷款给雷霆……”

    “犯法,而且东海的钱进去,也是用于低水平扩张。救得雷霆一时,明天雷霆依然倒闭,雷霆的经营有问题。”

    “我只是想想而已。”宋运辉还是那句话,“不忍心放弃。”

    “外公说现在唯有背后打大哥一闷棍,打得他住院一年半载,起码还能保留大哥一世英名。”

    “老活宝。”宋运辉啼笑皆非,可也想到,对于雷东宝,他无处着力,因为只要雷东宝的策略不改,迟早雷霆还将面对同样的灾难。雷霆的关键问题,在于雷东宝。可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不救吗?

    “时至今天,你难道还不厌烦大哥?看你花那么多心血为大哥考虑,他还那样,我真讨厌他。”

    宋运辉低头沉默,好久才道:“我相信他应该还是我的兄弟,只是他找不准对待我的方式。以前他是姐夫是大哥,一直骄傲地跑在前头,对我慷慨解囊。但从他入狱那时起,变为他单方面向我索取,我现在回想起来,意识到他每次拜托我做事时,反而口气特别粗暴,他似乎是不适应我们之间予取关系的转变。我想,现在他事业低落,他更不想见我,怕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更怕我指出他的错误,那意味着揭他伤疤,他心里头大男子主义很强。”

    梁思申听着却是狐疑:“你说得那么美好,会不会又是你的一厢情愿?”

    宋运辉刚刚还在为自己寻找出的理由激情澎湃,被梁思申的疑问轻轻一戳,不由泄气:“我这么想,应该是这样。”

    梁思申伸手给丈夫一个大拥抱,觉得这样一厢情愿的丈夫很可爱,他对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一厢情愿,却不料可可拿着电话机冲进来,后面跟来宋母,宋母看见儿子儿媳如此亲密很不好意思,连忙退出房间。梁思申吐吐舌头,听可可说是外公阿太来的电话,她伸手接了:“外公,我才离开一天,你至于电话打得跟追命一样吗。”

    外公笑道:“谁追你,我又不是无常鬼。戴小姐找你,她傻傻地在替杨巡那个傻妹妹跑关系,二傻。她听说你能在上面说上话,你自己跟她说。”

    戴娇凤焦急地道:“我今天跑了一天,大家都说这事儿棘手,要是没上面谁的点头,他们不敢放人。你能说上话,梁小姐,帮帮忙,那种地方小姑娘一天都没法待。”

    梁思申一个劲儿地惊奇,今天怎么净遇见大好人烂好人:“我已经跟他们打招呼了,至于能不能无罪释放,我想得看杨逦有没有犯法,好像我们不便干涉司法。”

    “对对,我们当然不好干涉,但我听老公战友说,小姑娘没什么大事,审得也差不多,但就是这个案子比较特殊,有人在上面盯着,一定要上面的哪个人点头才能保释。你既然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要不再让你招呼的那个大人物跟管这个案子的人开个口子,这就放小姑娘出来?”

    “谢谢你打听到,我会立刻联系。戴小姐,你以前跟杨逦关系不错?”梁思申实在是忍不住,因为看以前两人相遇的情况,实在看不出戴娇凤与杨逦关系好到值得戴娇凤上下打通丈夫那边的关系,为杨逦奔波。

    “不……不是,我……以前有欠杨巡的,这下两清,你不用谢我,做这些……我为我自己安心。”

    “不是说杨巡对不起你吗?你别为了救杨逦,故意拿话糟蹋自己。”

    “我……梁小姐你今天怎么磨叽起来了,这种账算得清吗,我反正把我欠的清了,我安心,省得每回想起那家子人生气。你就帮我一回,就这一回。”

    梁思申心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宋运辉知道一些杨巡的事,一针见血地道:“杨巡妈以前看不起小戴,恐怕小戴这回抓住时机为没出息的杨家老四做些出息事儿,这个鲜明对比足够让她扬眉吐气,从此心里头可以放下杨家。”

    “戴小姐没那么复杂。”梁思申不相信,一边给梁凡打电话,让梁凡放人。

    宋运辉没有争辩,这事儿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他见梁思申跟梁凡切切叮嘱,限定解决时间,又似乎是做了几个经济问题答疑,才结束通话,看来经上回一个折腾,梁凡在最小的堂妹面前已经没了志气。

    18

    杨巡虽然因为急事不得不回家,可终究是担心杨逦,一转身又去了上海,找朋友到处活动。可他打听到的情况与戴娇凤打听到的差不多,案件特殊,下面人没敢越过专人乱出主意。

    杨巡自己判断也是这么回事,一件涉及李力那种人的案子,如果不是特殊,估计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他才为杨逦分外担心。至此他只好期待梁思申对他的承诺。可他又不便多催,显得他多不信任人似的,只好借什么恭贺圣诞给梁思申打个电话,那边梁思申倒是主动说在替杨逦活动。

    二十四日一早,梁思申就给杨巡打电话,告诉他可以去某个地址找谁领人。杨巡大喜,连连说感谢。梁思申被戴娇凤叮嘱不能告诉杨巡,只得领了感谢。

    杨巡忙打电话告知任遐迩最新情况,随即找出所需文件,又去银行取款,还不忘带上一盒蛋糕,直奔杨逦所在。

    杨逦一脸憔悴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大哥,想放声大哭,却觉得自己毫不理直气壮,只有低头垂泪,都哭得没法吃杨巡递来的蛋糕。杨巡本来一肚子的教训想趁热打铁,但见杨逦这样子,反而没有话说,除了安慰。走楼梯时候遇见一个邻居,那邻居看见杨逦就跟看见西洋镜似的,看得杨逦更没法抬头。但那邻居转眼一触杨巡的眼睛,吓得立刻快步逃开,不敢回头。

    杨逦哭哭啼啼地洗完澡,穿戴整齐,才啜泣着站到大哥面前。杨巡肚子里千言万语,临了却道:“没什么,大哥比你坐的时间更长,现在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了。快吃点,不要吃多,等下我们外面吃顿好的。”

    “我不要去外面吃。”

    “为什么,怕碰到邻居?这房子以后关着不住了,上海多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你跟我回去,这事除了你大嫂,你二哥二嫂都不知道,以后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大哥……”

    “我知道,你想认错,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以后别做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事。学着点遐迩,我是她老板,她都一直把我关在门外,关到领到结婚证为止。最好跟我回家,我正好有个大项目要上,需要帮手。我们是一家人,老三现在美国找到好工作不回来,我们国内的三个最好天天能见到,省得我成天为你们提心吊胆。”

    “我去整理一下,晚上回家。”杨逦老老实实起身想去整理行李。

    杨巡道:“不急,晚上我去谢谢人家梁思申,都是她在帮忙,还有……你暂时也不能离开上海。要不我给你临时换个地方住下?去什么宾馆包个房间吧。”

    “大哥,你真好。”杨逦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你既然这么说,大哥也不跟你说客套的。我们一家现在只剩四兄妹,我在外面再怎么作威作福,回家对你们肯定是好的,我在妈病床前面前发过誓,妈也相信我,把你们都托付给我。可惜,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妈的托付。你不知道,你出事,最吃苦的是你,最心疼的是大哥,连你大嫂这几天都没睡好。你别以为我以前管教你,是怎么怎么你,我这是恨铁不成钢。唉,还是我说话没注意方式,遐迩说你会有抵触,以后我注意着点。这回事情了结后跟我回去,我也改改以前对你的说话方式,你也改改你对我的抵触,我们好好做事,没啥大不了,我以前给抓进去十二天,出来什么影响都没有,只要自己挺得过去就行。答应就点点头。”

    杨逦听得眼泪跟泉水一样,刹也刹不住,连忙点头。杨巡这才舒口气,他最怕杨逦这时候反而要跟他争口气,一定要在上海好好发展挣回面子,还好杨逦这回吃过苦头总算明白一些道理。

    杨巡本想圣诞节带杨逦好好玩玩,散散心,不料杨逦在外面吃过中饭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出房门,还说房子也不用另找了,反正这儿只是临时居住。杨巡只好答允,自己出去帮买菜买米找梁思申道谢,不料梁思申去了日本,没见到,难道早上的电话是从日本打来的?圣诞节兄妹俩悄没声地窝家里自己烧煮,反常得不行。

    杨巡最后还是不得不带着担心回去工作,年底时节,多少庙要拜到,多少菩萨要烧香烧到,可是他真担心杨逦,这么进进出出一闹,杨逦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安静得可怕,日日夜夜就是窝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哪儿都不去。杨巡真怕杨逦闷出问题来,追着杨逦保证绝对不会胡思乱想之后,才忐忑不安地回去。

    但任遐迩分析给他听,说杨逦现在感情还受伤呢,让她一个人安静几天也好,女孩子遇到坏男人最麻烦。杨巡听了真想杀了李力,总算他曾找人把李力打得鼻青脸肿,算是讨回少许公道。

    终于元旦的时候,他还是带着任遐迩去了一趟上海,他不放心杨逦,觉得让安静两天都太久,他这时候得多给杨逦亲人的关怀,可是最终杨逦却是抱着任遐迩关上卧室门大哭,姑嫂两个整整在屋里说了半天话。杨巡在外面客厅焦急乱窜,但心想,也好也好,跟任遐迩说等于跟他说,女人的事当然不方便直接对哥哥说,杨逦只要说出来,听人劝就行。但是任遐迩出来后,拖着杨巡出去药店转了一圈,杨巡心惊肉跳地看到任遐迩买的竟是验孕棒。

    姑嫂俩又关上门哭哭啼啼说了一晚上话,第二天两人伺候着杨逦去做了流产。杨巡黑着一张脸回家,这一年辞旧迎新做的,他即使三天三夜不睡,都没这么心力交瘁,好在这回有任遐迩与他患难与共。

    但杨巡在家萎靡了好几天,虽然白天他掩饰得好好的,连杨速和寻建祥都不大看得出来,可回到家里关上门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为自己对不起妈妈的嘱托,还为杨逦未来的日子而难受。只有妻子可以安慰他,听他翻来覆去地忏悔,他这几天不由自主地做了跟屁虫,任遐迩去哪儿他黏到哪儿,黏到任遐迩终于怒目而视,他才算慢慢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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