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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老实说,如果单讲外貌形相,我们觉得全个建煌,只有你跟谢适文最登对,又漂亮,又醒目,完完全全一对现代式的金童玉女,最难得的是你们都谦和,对下属尤其如是。”小图还神秘兮兮地加多一句:“好几位同事在早上看见谢先生独个儿在酒店餐厅吃早餐,可想而知,他没有女朋友,很孤苦伶仃的样子。”

    明军笑:“好了,笑话到此为止,请别再张扬,否则只有害事。”

    “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把你和左先生扯在一起讲,那谢家小姐的脾气,自从太盛分店一事发生后,不胫而走,真不知左先生是怎么样受的?他这个董事,真正得来不易。”

    “小图,你若还在这些无聊事上兜圈子,我就要通知黄太把你调走。”

    “调到谢先生办公室去任事,我倒是无所谓的;要不,我宁愿跟赛小姐一生一世。”

    赛明军拿一叠文件,打打小图的头,说:“别多言多语了,趁今午把这些文件打好,明早我回来签发,这个下午,我到新界去巡店。”

    小图吐一吐舌头,欢天喜地的接过了文件,就跟上司说再见。

    赛明军心想,年青而又没有遭遇过爱情浩劫的少女,情怀是轻坑邙可爱的。不像她,心上似是一片颓垣败瓦,乏善足陈。

    什么金童玉女?双宿双栖?怕只怕今生今世,连做梦也不会出现这么理想的情景。

    那位谢适文先生,不错,在这些天来的公事接触中,给赛明军留下一个极好、极开明、极通情、极达理的印象,他肯定是位好上司,有他在,也许可以缓和一下自己跟左思程的紧张关系与局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才一想曹操,曹操就在建煌大厦的正门出现。

    谢适文见到赛明军,和气地打招呼,跟着问:“吃午饭去?”

    “阿,不,我打算到沙田去一转,巡店。”

    “总要吃午饭的,是吧?”

    “到了商场,再买份即食午餐便可。”

    “我老想请你带我到新界参观我们的几间百货店,尤其沙田华园广场,是谢氏物业,我们正准备加建东翼,经营一间全港最大规模的百货公司,这可要借助你宝贵的经验了。”

    赛明军一时不知如何答腔,只笑笑,想了想才晓得说:“我也只不过有几年经验。”

    “足够我拜你为师。”

    明军又只是笑。

    “相请不如偶遇,我就这天跟你去巡店,好不好?”:当然不能说不好。于是当谢适文的座驾驶过来之后,他拉开了后座车门,让赛明军坐上去。

    正好是午膳时分,建煌大厦出入的同事众多,全都目睹了赛明军上了谢适文车子这一幕。

    尤其是其中两个人,心里有绝对不同的感受。一个是刚步出大门的左思程,他眼角儿瞟见谢适文笑着给赛明军打开车门,心口活像给重重地捣了一记似,莫名的震动起来,有一种难以言绘的困惑与担忧,怎地无由而至。

    另一个是在建煌集团大门口站着等候一班女同事一起去午膳的小图,她笑嘻嘻地抓住了身旁的一个女同事说:“看,我们赛小姐跟谢先生走在一起时,真的活像一对童话故事内的璧人!”

    这么巧,此番说话给左思程听进耳里,脸上更添一重苍白。

    明军在车内是正襟危坐的,也由于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话题打破她跟谢适文之间的沉默。

    还是谢适文先说话:“谢家的人是否吓怕了你?”

    他竟这样子问,明军有些少忸怩;然,仍旧保持了镇静,淡然地说:“怎么会?”

    “那天,舍妹和庶母的行为是真令我们尴尬的。”

    “你们?”

    “对,我和母亲,你当时没有留意,其实我们刚一起吃完午饭,父亲要赶回地产公司开会,只我和适元陪她们走到百货店内买点零碎杂物,女人好像任何时刻也有东西需要买似的!”

    “对你来说,应属喜讯,否则百货店如何经营下去?”

    “你会不会是个例外?”

    奇怪对方有这么一问,语气声调都在告诉赛明军,对方的含意是友善而且迹近恭维的。

    赛明军微垂着头:“做什么事也要讲资格,我是卖花之人插竹叶。”

    “各有动人之处而已。”

    对方竟有此话,不期然让明军的心牵动一下。

    她想起了小图刚才跟自己说的那番话,悄悄拿眼看一看这位谢家公子,倒没想到,成了一刹那的四目交投。

    原来他也正在望她。

    明军快快的收回眼光,慌忙的抓着一个话题,说:“听说你有两个妹妹。”

    “对。两个妹妹,性格上是天渊之别,你应该先遇上别一个,对我们谢家人就会多点信心。”

    “为什么老是这副语调呢?”明军忍不住问。

    “我怕你已对我们有了偏见。”

    “下属从来都不可能有这番资格。”

    “你在工作上的表现一向信心十足,为什么对人际关系如此看淡?”

    “处事易,做人难,这是我的感觉。”

    “感觉有时会错,不可以一竹篙打尽一船人。”

    明军再没有答,她心里想,富贵中人,凡事风调雨顺,哪里知世情之变幻、人情之冷暖。

    苞这位太子爷分辩下去,又有何益。

    他们仔细地巡视完华园广场之后,又到扩建的东翼走了一遍,商量着初步的各个计划。之后,谢适文看看表说:“我们怎可以为公事而废寝忘餐了,现今腹似雷鸣,到快餐店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赛明军诧异地说:“你不介意?”

    “为什么呢?我在外国多年,每天中午差不多都泡麦当奴与家乡鸡,实在奇怪本城的人哪儿来这么好胃口,连午饭也要鲍参翅肚。”

    明军笑出来,第一次她平视这位老板,觉得他纯直爽快得可爱。

    快餐店客满,一个座位也没有,谢适文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到别家去?”

    “倒不如买了便当,跑到外头公园里去吃吧!”明军这样一建议,谢适文立即附和。

    两个人大包小包的抱着,直走向沙田那近几年才兴建的公园,面对着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倒是一身轻快、一心舒畅。

    二人选了树荫下的一张游人憩息的长凳子,坐下来,分吃着那两大包食物。

    谢适文狼吞虎咽的吃饱了,竟抱住那一大杯可乐,舒适地伸长了腿子,肆意欣赏园中景致。

    “香港能有这么宽敞的地方让市民大众享受,真是太难得。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你能走得动,所以才出此言。香港有五百多万人非与此城共存亡不可。”

    “你会走吗?”谢适文突然关切地问。

    “你意思是移民?”

    “嗯,你会吗?你考虑过吗?”

    “我根本是加拿大籍公民。”

    “啊!这么说,你可以在此长居,直至香港有变,甚至变到你无法忍受时,才作归计。”

    “可以这么说。”

    “那我可放心了!”

    说了这句话,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冷凝,还是谢适文大口大口的啜吸可乐的声音,调协了过分的寂静。

    然后,他补充说:“香港人材外流,情况严重。”

    “是的。”赛明军是这样应着,不期然又加了一句:“可是,人材再缺乏,还是有某个程度上的人浮于事,适合的人与适合的工要碰在一起是很难的。”

    “这是你的感慨?”

    “这是事实。”

    “不管是人与工,人与人亦复如此。”

    还没有等赛明军答话,谢适文又补充:“这可是我的感慨,当然也是事实。”

    赛明军觉得这位上司老实得出奇的可爱,她对他嫣然一笑。

    阳光自树枝树叶之间投射下来,使赛明军的笑容更添一重光彩与一番温暖,缓缓地荡过谢适文的心。

    谢适文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地瞪着赛明军,发了一阵子的痴呆。

    明军觉得不好意思,说:“我们回去了吧,我带你穿过公园的正门走出去,正好欣赏到一对好对联。”明军忽然又天真而轻松地问:“你的中文程度还可以吧!”

    “我想是可以的,虽是自小读洋书,还能念得出很多首唐诗与宋词。”

    “那就好,你会得欣赏那对对联。”

    赛明军带头,走回公园另一边的大门入口处,正好镶嵌两句对联:“两岸都成新市镇,四时犹带旧风情。”

    明军说:“是中文大学一位教诗词的讲师何文汇博士题的。听说,他是个现代才子。”

    “才子是额外吸引女孩子的,是不是?他们清高、雅致,不比从商者伧俗。”

    赛明军想了想,笑着答:“我们是同道中人,却不知是附和你好,抑或提出抗议?”听了这个回答,谢适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他笑得开朗,宛如头顶的阳光。

    钻进车里后,两个人似乎越谈越投契。

    沙田隧道的塞车情况严重得很,无端端呆在车子内个多小时。

    赛明军频频的看手表,谢适文问:“你有约?”

    “是的。”赛明军点点头。

    “非要迟到不可了,你看我们才过了沙田第一城,已经被前列车龙堵住,动弹不得。”

    “那真糟糕!”明军的确焦虑。

    她这一急,把刚才二人谈话的好兴致都打断了。

    “能够给对方一个电话,通知他有关塞车情况吗?”谢适文建议。

    “不能,没有用,他一定等得不耐烦。”明军是很自然的这样说着。

    她,并没有刻意地留神看谢适文的表情。

    当明军东张西望地以这个动作安抚自己烦躁的心时,偶然瞥见谢适文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她有一点点的愣然。

    绝对是心上一个没由来,无法解释的意念,驱使她作了如下的解释:“对方是个小孩子,他不懂得塞车情况,也不谅解。他只希望我能准时接他去参加一个小朋友的生日茶会。”

    赛明军如此一说,对方整张脸立即挂下紧张讯号,改悬轻松神态。

    谢适文说:“如果我们可以有一架直升机,那会多好。”

    “多谢你的关顾。”

    “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明军不期然地提高了嗓子问。

    “你觉得我言过其实?”

    因这一问,明军反而显得腼腆,不知如何回应。

    倒是谢适文落落大方地说:“我们现今是同舟共济的两个人,身为男的自然应该肩负起解决困难的责任。即使无计可施,也应该有一份诚意。”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

    赛明军差点要鼓掌。

    然,她控制着心头那热烈的赞许,只以一个开朗的微笑回报。

    “有人知道自己焦急,还是可以稍减压力的。”明军这样说,算是直截了当的表示自己领情。

    “小孩子是你弟弟吗?”谢适文这样问。

    “啊,不,他是我的儿子。”

    “是吗?你这么年青,已有孩子了?”谢适文追问,又说:“多大了?长得怎么样?像你吗?抑或像他父亲?”

    不知为什么会一连串的问了这么多个问题?说话停止下来后,连谢适文自己都有一点点显得狼狈。他不应该有这种近乎失仪的表示。

    明军只好逐个问题给他解答。

    “我是很年青就生下嘉晖的。我看他是像我多一点,也许是经年与我为伴,相对日子多了所致。”

    “他爸爸做盛行?”谢适文又问。

    “啊!”严明军茫然:“嘉晖是个无父的孤儿,我一直独力抚养他。”

    奇怪谢适文没有在公司的同事口中听到有关她的家庭背景,可见工商业社会内,除了切身利益有关的事情之外,人们不会额外花时间、花口舌去处理。

    任何人都不必把自己的私隐看成天大,以为是日日可作新闻头条的资料,这是过分看得起自己,又过分地低估别人的德量了。

    社会一定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社会。

    谢适文吁一口气,说:“对不起,其实我不该问;只是,我关心。”

    这么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话,在赛明军心上打下了一个印记。

    一日之内,第二次的,她悄悄拿眼望了谢适文一下。对方真会是千万个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还有比他更佳的条件没有?有学历、有修养、有家底、有事业、有样貌,怕还有一颗相当善良的心,观其对同事的谦和,处理公事的忍让大方,可见一斑。如此一等一的男人,世间少有吧!

    也真是值得叹息的,怕是没有谢适文十分之一好处的男人,一放在市场内,就有甚多人趋之若鹜。这年头,单身贵族中,似乎男人比女人更吃香,又何况是谢适文?

    这样的一个男人,小图会说他没有女朋友,他很多天都只在大酒店的餐厅内独自吃早餐?

    奇哉怪也?

    然,干卿的事呢?赛明军忽然惊觉,自己的思维是拖得太远,太脱离现实了。

    无论如何,自己决不可能跟这个姓谢的人有什么再进一步的瓜葛,连想都不要想、不必想。只除了目前仍挥之不去,束手就擒似的宾主关系,不应有任何的牵连与发展。

    车子驶至市区时已比明军预定的时间迟了整整半小时,谢适文坚持送明军到学校门口。

    本来,明军是打算早一点接儿子上一个同学家,参加他的生日会的。这位小朋友,父母让他今天拿了一日假,在家里筹办一切,让同学们放学后来玩耍庆祝。早一个礼拜,嘉晖就已经对明军说:“妈妈,别的同学的妈妈都会携了礼物,等他们放学,带着他们上施明训的家去!”

    明军当然话头醒尾,立即答应:“晖晖的妈妈也会一样的。”

    逗得嘉晖一把抱紧了明军的脖子,老是不放。

    今天下午因着塞车的意外,真叫明军为难,不知如何向儿子解释。

    车子一抵校门,赛明军立即钻出车外,直冲进去。

    只见左嘉晖眼泪汪汪的待在校门口的更亭,明军的心痛得也要令她掉眼泪。

    “晖晖,对不起,妈妈从新界赶出来,隧道塞车,妈妈不是有心爽约。”

    嘉晖只是哭,说:“他们都已上施明训的家里去了!”

    站在一旁的谢适文,忽然蹲下身来,提起了嘉晖的小手,说:“别哭,你妈妈这就带你去施明训家去,也许还赶得及。”

    “不好劳你的驾了!”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

    谢适文让她母子俩上了车。嘉晖这才止住了眼泪,仰着头问:“妈妈,给施明训的生日礼物呢!”

    “哎呀!”赛明军惊呼,她这才醒起,因是改坐了老板的座驾,竟把礼物放在自己的小车子内,忘了带在身边。

    才打算解释,谢适文就答:“晖晖,妈妈要你自己亲自挑。前面就有间玩具店,我陪你买一份顶合你心水的礼物,包保施明训欢快。”

    “施明训说,他家里有个私家泳池。”

    “那好哇!就买辆遥控的电船给他好不好?”

    “好哇!在电影里头,我看过有人玩那种电动船,在岸上的人按按掣,就可以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嘉晖已完全浑忘刚才的不快,跟谢适文像多年深交似的,谈得顶投契。

    不久在一家大玩具店前停了下来,谢适文兴致勃勃地对明军说:“让我效劳好不好?是我累你迟到的,我要补过。”也没有等明军的答复,谢适文就拖住嘉晖下了车,飞奔走进玩具店去。

    一忽儿的功夫,走出来时,嘉晖抱住的那盒玩具,差不多大过他整个人。

    “怎么呢?嘉晖,为什么你抱着一包,谢叔叔又抱着一包?”

    嘉晖移动着笨拙的胖胖的身躯,坚持抱紧那盒玩具不放,才慢条斯理向他母亲解释:“这一盒是我的,谢叔叔代我拿着给施明训的礼物。”

    赛明军一时间不知怎么样说话。

    谢适文却满怀欢快,一脸笑容地说:“孩子真可爱,一点都不难讨好。听说,我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的。”

    车厢内的气氛,喜盈盈,乐支支。

    赛明军想,如果这谢适文换了是左思程,那有多好!

    当然,这真是异想天开了。

    嘉晖的这同学住在山顶、一条并不容易找到的山路上。明军说:“你司机顶熟路!”

    “我们就住在施家隔壁,我倒不知道施祥生夫妇的宝贝儿子是嘉晖的同学。施祥生的太太席慕莲是我妹妹适元的好朋友,他们夫妇俩过从甚密。”

    一听人提起左思程,明军立时间就寂默下来。

    车子停在施家门外,守卫的人一看到那车牌,认得谢家司机,马上打开大闸,让车子驶进大宅门口去。

    嘉晖一骨碌的飞奔落地,回头对母亲说:“妈妈,你等会来接我!”

    也不等明军吩咐,就跑进施家去了。

    车子退了出来,明军正想跟谢适文道别,对方就说:“我家就在附近,来喝杯果子水,再回来接嘉晖吧!”

    “太騒扰你了。”

    “否则,现今不三不四的时间,你如何消磨呢?”

    也不等明军再发表意见,车就已驶抵谢家大门了。

    穿过一条铺了碎卵石的通路,来到一幢乳白色、殖民地式的巨大建筑物跟前,他们下了车。

    门口敞开,早已有仆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招呼:“大官好!”“老爷和奶奶呢?”

    “老爷今儿个晚上不回来吃晚饭,奶奶在睡房小休,小姐未下班。”

    “给我和赛小姐倒两杯鲜橙汁,放到园子里去。”

    谢适文带着赛明军,一直步出花园。

    青绿一片,不至于一望无际,可也霸占了相当的视野,走到草地尽头,是一系列髹了白漆的栏栅,鸟瞰着整个港岛南区的水塘。

    那种清幽雅致、澄明开朗,足足可以洗涤俗世凡人早已被染污的身与心。

    有钱人家不论处于何地都是天堂。

    单是为了拥有这个花园、这间居停,就惹得有些人不择手段去达到富贵双全的目的,是真可以理解、甚至谅解的。

    很明显地,这个联想又带到左思程的身上去。

    赛明军蓦然一惊,问:“你妹妹与你同住吗?我意思是左先生夫妇?”

    幸好谢适文不以为意,只闲闲地答:“不,他们也住山顶,就在我们转入这条小路之前的那幢新盖大厦,顶楼,是复式设计,景致不错;如果不是通屋粉红色的地毡,配以又白又金的法国家私,就更可取了。”

    赛明军吁一口气,似放下心头大石。

    倒没有留意谢适文说话的深意,反而是他自己把话说出口来,有点不好意思:“请别怪我失仪,不该在你面前对舍妹的品味肆意批评。或者我一直不安,以至要求一点补偿式的机会!”

    “为什么呢?”

    “只为那次适元的无状,以及事后思程的处置方法,明军,你知道吗?当我见到你站在思程跟前据理力争,为维护自己的下属而不怕掉了自己的一份工时,我除了敬佩之外,更有惭愧。”

    “你言重了。”

    “我并无半点夸大。为富不仁,富更不及三代了,我信这条道理。我必须说,有时,适元是太过分的。”

    “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一言为定。”

    明军报以嫣然一笑,才又醒起来:“我欠你多少钱?”

    “什么?”

    “刚才你给嘉晖买的玩具!我知道价值不菲。”

    “是不是超出你的预算?”

    “那是一定的。”

    “既如是,就不必付给我了。我在未征求你同意之前买的东西,应该由我负责。”

    “如今喜欢把什么责任都揽上身的人实在不多了。”

    “也还未绝迹。”

    “这怎么可以?”

    “何必介怀?不是说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才说得投契,他们身后有人喊:“适文!”

    回转头来,只见一位五十开外的太太,穿一件丝绸宽身的旗袍,一张方脸,肃穆多于慈祥,尤其那透过厚厚金丝眼镜传送出来的神情,令人不期然起了三分忌惮与敬畏。

    “怎么回来了,也不到我房间去说一声?”

    “妈,我刚有位同事来小坐。我给你介绍,赛明军小姐,是在建煌集团管理百货店的总营业事务的,很能干,是难得的好帮手。这是家母!”

    赛明军笑着点头:“谢太太,你好!”谢书琛太太,只微微点头回应,趁机把赛明军打量一下就回头对儿子说:“今天家里请客,怎么你回来得这么迟?可知你父亲另外有应酬,今晚要由你主持大局。”

    “妈妈,还早呢,客人不到七时半不会到达!”

    “不早了,且我还有事要给你说。今晚的客人之中,有几位是顶重要的人物。”

    “妈妈,你太紧张。”“是你太轻率吧!”

    “好了,好了,呆会儿我再来聆听教益。”

    “还要呆会儿?”

    “我这就送赛小姐回家去!”

    赛明军立即说:“不,别阻你办正经事,我可以叫车子回去的。”

    谢书琛太太立即插嘴:“那可不必,反正有司机闲着,我嘱他开部车,随便你使唤。”

    才说完这话,就嘱咐身旁的佣人说:“叫阿成备车。”

    谢适文怪不好意思地随着赛明军走出谢家大门,轻轻地说了一声:“明天见!”

    再嘱咐司机先到隔壁施家去接回嘉晖,也就只得目送赛明军离去了。

    明军坐在车子里,百般感触,千般难过。

    难怪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在大富大贵的人家眼前走动,说多难就有多难。

    明军不是想起自己,她只是想起左思程。

    吧辛万苦的挤进侯门巨户之内,究竟得着的是否足以弥补失去的呢?

    如果自己有选择,她宁可终生跟徐玉圆这等舒服的朋友交往。像今天,似乎跟谢适文做了半日平起平坐的朋友似,到头来还是被那位谢书琛太太送上一记闷棍,她的严峻与冷淡,异乎常人,真是太教人不安了。

    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如许谦虚、随和、磊落、明快的儿子?

    无可否认,对谢适文的印象是相当好的。尤其儿子一整个晚上,把这位谢叔叔挂在嘴边。

    谢适文是多少个少女梦寐以求的配偶,可不得而知;这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着一个人。

    赛明军。

    打从第一眼就已经对她有了印象。一直在工作上头,只发觉这个女同事从不多言多语,只埋头苦干,那股忠诚正直的劲道,直撼人心。

    谢适文不期然地觉得他跟她是有一重缘分的。

    像今晚,在母亲的安排下,结识了那位叫冯荔云的钢业大王之女,真是完全不是味道。

    母亲频频地叮嘱说:“冯家有女初长成,不知几多王孙公子在站着等?你要好自为之。”

    见了面之后,单是冯荔云那身服装就叫人吃不消,才不过是普通的一顿家庭晚饭,穿得像爱登士家庭的小巫婆似,胸前两堆白肉,分明是使尽八宝让它们外露逞强,只像个三流的歌星,怎么像是大家闺秀。

    母亲还不住的一味对她赞叹,逗得那对冯启业先生夫人笑逐颜开,把谢适文闷昏头脑。

    在园子里,冯荔云跟他聊天时问:“喜欢什么运动?”

    谢适文答:“什么也不喜欢,我畏水畏高畏难,故此水陆两路的运动皆不宜。”

    “那么,跳舞呢?”

    “更无兴趣。”

    “你究竟有什么兴趣?”

    “研究戈尔巴乔夫的政纲,和他跟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政治关系。他们的瓜葛正在拉开序幕,后者昨天还表示,在戈尔巴乔夫所提的新联盟条约之中,还有一些重要的歧见有待解决。叶利钦表示,还有三个问题需要继续商讨,包括条约签字国的分权问题及关于税收的敏感性问题。

    “他说‘实质工作已经完成,但关乎条约的全部条款最后协议未有一致意见’。

    “他又提到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强调外交政策的重点是改善国内民生。

    “他说:”鉴于俄罗斯面对着复杂的情况,我们的外交政策应以解决内部燃眉之急为主要目标。‘“叶利钦在议会内慷慨激昂”

    谢适文还未演讲完毕,就气得冯荔云掉头走回屋内去。

    谢适文管自在园子内笑个半死。

    他知道母亲的心意。

    然,母亲并不知道他的心意。

    谢适文需要一个温柔如水、美丽而不刺眼的女人:既可以陪他亮相人前,又能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

    没想到,被父母召回香港来,一脚踏进建煌,就遇上了赛明军。

    无可否认,她是鹤立鸡群的。

    尤其出众的,怕是她的性格。

    谢适文并不愚蠢,他完全觉察得到赛明军差不多是极少数没有以贪婪眼光看他,以暧昧行动引他注意的女子。

    任何光明磊落的人物与行径,其实都是别具风采与韵味的。

    谢适文只愿长夜快点过去,他好站起来,回公司里,就能见着赛明军了。

    赛明军也有一点点的兴奋,不是为了谢适文,而是为了谢适文昨天给她提过的拓展本城最大规模的百货商场计划。

    难得参与这个业务大计,必定可以使自己的专业知识增加多倍。这个教育的过程是极之难得的。且可使赛明军更能鼓起勇气,应付因左思程关系所出现的工作困难与矛盾。

    她绝早就上班来,把她历年来输进电脑内的有关大型百货商场营运的一些资料和意见,立即翻出来,备了一份送给谢适文。

    谢适文在对讲机传来的声音是异常喜悦的:“明军,你是否整夜不眠,把这份报告赶出来!”

    “生安白造也要多过十二小时才能完成,怎么会是一夜的成果?”明军笑。

    “那么,你有一根神仙棒。”

    “嘘,是多年的心得,给你一份,看能不能刺激思路,有点用处。”

    “用处是太大了。我没有见过如你这样效率高而又处事有条不紊的职员。”

    “多谢你的鼓励。”

    “明军,今天将成吾日,拜你之赐。”

    “我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说的。”

    “可否约你一同午膳?”

    明军轻快地答:“快餐?”

    “不,不,我嘱秘书于美国会所订了位置。”

    “好,呆会见。”

    赛明军跟谢适文才午膳回来,差不多整个建煌写字楼内的人都已知道这个约会。

    一时间,明军的办公室其门如市。

    同事们借故来研讨公事,跟明军套套交情。那小图又要急急的记下,哪些同事想约明军午膳了。

    不是说社会只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社会吗?

    没错,然,走对了门路,烧对了灶头,对自己得益极大,这可不能不留心,不快刀斩乱麻,不捷足先登。

    世界也是争先恐后,唯恐自己吃了亏的世界。

    明军并没有太留意这些变化,她一直埋头苦干,把午膳时谢适文提出的各种问题,写下来,找寻营业数据资料,好代谢适文解答,这对他如何兴建沙田华园广场东翼是有绝对帮助的。

    直至小图下班了,明军还是伏在办公桌上写、写、写,或托着腮帮,全神思考一个问题。

    突然,台头的对讲机传来声音:“你办公室内有人吗?”

    对方这样说。

    明军一愣,很下意识地答:“没有。”

    “我这就过来,你等着。”

    明军整个的呆住了。

    那声音,经过了两分钟的细想之后,她才识得是谁。

    左思程。

    他说,他要来自己的办公室。

    还在于问明白她是否独处之后,他说他要过来看自己。

    赛明军心如鹿撞,不辨悲喜,不识惊惧。

    她只是茫然。

    望住门口发呆。

    天,左思程跑来找她干什么?

    是不是大兴问罪之师?只为自己开罪了谢家三小姐,虽得着了谢适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表面上过了一个难关;然,左思程与其妻有权仍不买账。

    他在暗忖,自己在明。地位上,更是高下分明,他要怎么样作出对付裁决,怕也是适随尊便了吧!

    早晚要来的迫害,是始终都躲不开的。

    赛明军闭一闭眼,打算引颈就戮。

    办公室的门不叩而开,呆见左思程。

    他并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活脱脱一个冷血杀手似。

    左思程望了明军一眼,说:“你今晚有约吗?”

    明军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好,拿回你的手袋,我们走,我有话不宜在此地跟你讲!”

    明军呆着,并没有回答。

    她很想跟左思程说,有话讲在这里交代吧!

    然,明军说不出口来。

    左思程之于她,始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权威。

    “走吧!”

    对方这么一催促,赛明军就只好站起来。

    上了左思程的跑车,一直风驰电掣的驶向南区赤柱。

    路上,谁都没说话。

    左思程显然是满怀心事的。

    赛明军的心差点就要吐出口腔来。

    似乎对方一表态,就是自己的末日似。

    明军想,不是掉了一份工那么简单,他的行动将代表左思程对自己的、彻底的、毫无保留的赶尽杀绝。

    这叫明军怎么受?

    左思程若要赛明军立即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赛明军是肯还是不肯。

    肯了,也不只是日后生活成了难题,而是把她这几年来极力保存下来的自尊刹那间粉碎掉。

    不可以再一次为了左思程的个人利益,而对赛明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赛明军在心里想,左思程可以不再珍惜她的痴恋,不再理会她的死活,但他最低限度不能剥夺她赖以生存下去的个人尊严,不能冒犯她以多方争取维护得来的社会地位,不能待薄她以劳力心力挽回来的一份职业。

    至于儿子,他可以不认,可以不养,但总不能连左嘉晖的一口安乐茶饭,一处容身之地,一份安乐的生活,都肆意褫夺!

    赛明军差一点点就要打哆嗦。

    她是越想就越惶恐的。

    车子停在赤柱尽头的转弯处。

    左思程回转身来,直直的望住赛明军。

    “你一点都没有变,为什么?”左思程看牢着赛明军说这句话。

    明军不晓得答。

    “竟可以跟我们初相识时一模一样,只有更成熟,更有韵味,更有个性,天,为什么如此折磨我,这是谁的错?”

    明军吓呆了。

    她开始以为是惊慌过度而生的一个幻想。

    只好垂下了眼皮,重重的咬一咬口唇。

    丙有一份清晰的痛苦存在,肯定不是做梦。

    左思程突然的抱着头,又把头枕在耢盘上,他的声音微带沙哑,道:“天,是不是上天惩罚我了,我怎么会仍然爱你,仍然在晚上睡梦之中有你的出现。我不要,我不要!”

    赛明军抬头望住痛苦地呻吟似的左思程,脑海里乱成一片。她无法整理思路,寻出一个可作依归的源头。

    左思程昂起头,摔一摔那撮垂到额前去的头发,两眼竟尽是泪水,缓缓的伸手过去,握着了明军的手,然后说:“是我错,是我应受的惩罚。那许许多多年之前,抵受着工作上重重压力,忍耐着事业上诸般的不如意,我把一份真挚的感情看轻了。

    “那年头,充塞着整个脑袋的思想,都是如何脱颖而出?如何平步青云?

    “我以为年纪青青的男女恋情,只消热度一过了,就是各行各路,烟消云散。男人毕生的幸福应该在建功立业之上。

    “我知道当时自己被人看轻,我怕不能出人头地,我觉得郁郁不得志,于是等机会一放到跟前去时,我就抓紧了。

    “我承认我自私,我一直以为没有了我,你依然会挺起胸膛生活下去,创伤只是一份不甘与不忿的组合而已;年青貌美如你,一定很容易另外找到归宿,我不必空自担挂。

    “我没有看差你,明军,你生活下去,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健康、更有志气、更爽快明朗。

    “然,我看差了自己,我低估了自己对你付出的感情,高估了我可以忍受没有了你的定力。

    “这些年,午夜梦回,无时或缺有你的倩影在。无论如何是挥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么你会刹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圈子内。我既惊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见而不可即。这使我每夜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我宁可你快快离开建煌,不再成为每天我渴望见到的,而又怕见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无日无之,我怕自己会终于禁耐不住压抑经年的情怀,有那么一刻钟,自办公室里冲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们重新在一起,重新创造我们的天地。”

    赛明军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说要试探对方所说的是否实情,只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会知悉虚实。

    眼睛流露的真情与虚伪,不能遮掩,无从逃避。

    赛明军尝试捕捉左思程眸子内盛载的半点瑕疵,然,她始终落空。

    明军因而震惊,被思程紧紧提着的双手其实在发抖。

    左思程继续说:“明军,我知道再这样子下去,我会发疯,我再不能抵受那种跟你朝夕相见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关系。

    “我宁可你离开。下意识的反应,我予你一些为难,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愤而辞职,走过没影儿。我不要再受这种灵与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过去后,我必须宣布投降,我必须赶在我思念你至疯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溃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军,我爱你,我始终爱你,请原谅过去的一切,请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泪如雨下。

    那张英伟的脸刹那间扭曲成极端愁苦的模样。

    赛明军轻轻的伸手为他拭泪。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军会在下一分钟就走掉了似的。

    他说:“明军,请原谅我,让我们再在一起,让我有一个补过的机会,让我重新尽我的责任去照顾你。

    “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吗?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吗?”

    明军点头,豆大的泪珠洒滴在胸襟之上,听到左思程的这一番话,活像一个被冤屈坐牢经年的囚犯,忽闻如山的铁案被推翻,感动得无法自制。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问。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晖。”

    “是左嘉晖,是吗?”

    明军点头。

    “明军,啊明军!”

    左思程一把抱着了明军,热烈地把她脸上的泪痕一一吻干,再疯狂地陶醉在长如一整个世纪的亲吻中,像梦呓般喊:“明军,明军,我已再不可以容许我们之间的局面继续僵下去。我要你们母子俩重回我的身边。

    “这些天来,日子不是人过的。我的冲击、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须过去。我告诉自己、鼓励自己、催促自己,赶紧跑到赛明军跟前求饶求恕,再与她重新开始。

    “明军,你会答应吗?”

    叫赛明军怎么答?

    宛如一场烘烘烈火,把她周围的保护墙都烧过秃顶,突然之间,叫她毫无依傍,毫无把持地光身独自一人,任由来放这把火的人摆布。她实实在在的心慌意乱。

    明军低沉的声音似在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

    最愁苦的日子已然熬过去,现今还走回头路,明军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加添一点点的谨慎。

    事实上,她还未能从迷惘中转醒过来,只可以答:“思程,我们彼此都需要好好考虑。”

    “我已经深思熟虑了,老实说,如果我能禁耐得住不再爱你,我肯定会放弃。年前,我放弃过。直至别后这许多年再重逢,我都尝试过认定逝者已矣。然,原来不可能,我睡不宁,食不下,坐立不安,只为我知道世界上仍有赛明军在的话,我是非爱她不可。

    “明军,我承认我自私,已然错了一次,不可能再错一次。求你成全,求你原谅,求你再试验我的感情与责任。”

    “思程,我的心很乱,请让我稍微歇息,再跟你从详计议。”

    “明军,你答应,你会考虑。”

    赛明军整夜没有睡。

    情绪起跌之大,有甚于当年被左思程遗弃之时。

    罢才,左思程拥吻自己的情景,他临别时对自己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令她同时承受极度的震惊与狂喜。

    思程在送明军回家,跟她吻别时说:“明军,什么时候,你会让我们父子重逢?”

    明军说:“晚了,我们只顾谈自己别后的情况,却忘了儿子了,他一般在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如果我因事夜归,隔壁黄妈会看管着孩子就寝。”

    是的,当明军回到家里时,嘉晖已经熟睡。她本来想问嘉晖一句:“孩子,你是不是想见见你的爸爸呢?他现在就要回到我们母子俩的身边来了。”

    嘉晖一定很兴奋,自己想,始终不知是祸是福?是惶惑?是惊喜?

    整天百感交杂,夜不成眠。

    赛明军又把左思程的解释从头再三思量,觉得并无破绽。

    他错的,他都认了。

    男人,没有把情爱放在第一位有什么稀奇呢?

    他在离别后的一大段日子里,想念她,正如自己想念对方一样,也是如此顺理成章的。

    直至重逢于建煌这个尴尬的环境之内,左思程曾有过要迫使她知难而退的意念,甚至有下意识的行动,也只不过是源于心底一份复杂而确切存在的感情,诚恐不能自控,这更是他已坦率地承认,而且可以接受的。

    唯其左思程没有隐瞒,更表达他的诚意,更显出他真的思潮起伏,于是身陷重拾旧欢与否的感情理智挣扎狂潮之中,备受压力,不能自已。

    一切都如此的可以解释得来、接受得来、合情合理,明军是不是就应该捐弃前嫌,再与左思程双宿双栖?

    赛明军深知自己蠢蠢欲动,重投左思程怀抱的意欲高涨。

    那不仅是因为她仍爱他,更为女性天生的一份不能自制的虚荣感,使她极希望借着重逢团叙,一雪前耻。更何况,还有嘉晖的问题在。谁个母亲愿意自己亲爱的骨肉成为无父的孤儿。

    唯一令赛明军疑虑的是一份梦寐难求的幸福,一个从来不敢想象的完满结果,来得太突然,使她完全措手不及。

    苞着还有很多很多个现实问题,依然是未知数。

    譬方说,左思程要求跟自己复合,是他打算跟谢适元离婚吗?结束了翁婿关系之后,别说是赛明军,就是左思程,还可以在建煌立足?抑或他们是大人大量,公私分明,仍让思程保持现今的职位干下去呢?

    明军当然有想过,左思程的意思是叫自己当外室,他依然得维持与谢适元的名分和关系?果如是,自己是肯呢,还是不肯?

    再其次的问题,当然是自己的职业。关系有此突变,还是否能在建煌发展下去?辞职的话,或许不用再如前的彷徨、无所依傍、孤苦伶仃,左思程一定会维持母子俩合理的生活,这是明军愿意的吗?她辛辛苦苦营造成的职业女性地位与成绩,是否肯定如此就付诸东流,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外遇身分所取代,这值得吗?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对于自己深爱的人,可以牺牲一切。

    赛明军整夜的审问盘问自己,左思程是不是自己终生的挚爱,矢志不渝,誓无反悔?

    曾经有过的山盟,犹在?曾经有过的海誓尚存?于生生世世?

    明军茫然。

    翌晨,她跑去见徐玉圆。

    一五一十的把经过与思虑都和盘托出。

    徐玉圆那圆嘟嘟的脸,一直在聆听的过程中拉得老长。甚而那向来极之随和柔善的表情,都忽然之间不知所踪,在那根本不可能出现些微棱角的脸相上,绝对有寒锋出鞘的痕迹。

    徐玉圆的声音微冷而清晰,问:“你打算怎样办?”

    “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徐玉圆冷笑一声。这令明军不安,她看不惯徐玉圆这副另有深意的嘴脸。

    “玉圆,你恨我?”

    “当然!”徐玉圆直言不讳。

    “为什么?”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我并没有去求过他。”

    “我怀疑他完全伪装。”

    “为什么呢?”

    “去找出原因来,证明我的推断成立,或予以推翻?”

    “玉圆,我明白。思程过往有不可饶恕的错误”

    还未待明军说完她想说的一番话,玉圆就截断她,说:“这是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人谁无过?”

    “对杀人凶手,奸淫掳掠、卖国卖民的恶贼都可以网开一面,真是太过慈悲为怀了。”

    “不至于如此之甚。”

    “明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睁开你的眼睛,往周围环境看一看,不是你不介意当汪洋大盗,就可以得心应手的。为贼抑或为王,都要时机我予,方能成事。我辈平庸的际遇之中,有能力施舍老弱而不为,就是不仁;乘朋友之危落井下石,出言中伤,就是不义。并不需要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些现代环境内渺茫的机会表现自己的忠贞。”

    徐玉圆深深的叹一口气:“就是本城的人,几曾会候至表现救国拯民的机会?在今时今日,肯于茶余饭后拿起张报纸,努力念一下时事政情,竭力了解中英关系,再肯填张选民登记表,挚诚地投代表你为本城做事的人一票,就已经是个心怀国族、情牵香江、以此为根、以此为本的上好表现了。

    “明军,像左思程这种男人,把他身旁出现的每一个机会都抓紧,不择手段,为自己铺排青云大路,置自己的责任与亲情于不顾,还值得原谅?

    “男人生下来不肯背负女人、承担女人,就是该死,就是要不得。

    “何况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大了肚子,还是不顾而去!”

    徐玉圆说得力竭声嘶,不期然伸手拿了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个清光。

    赛明军微垂着头,仍作无可无不可的挣扎,说:“人会变吗?既能变坏,也能变好,是不是?”

    “变?怎么变?三岁定八十。你认识他那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吧!不要硬是以为人家会变,百变尚且不离其宗,品性是天生的。倒不如直认当年自己眼光的失策,到如今又感情用事好得多!”

    “玉圆,你且别生气,我没理由不听你的。”

    徐玉圆紧握着明军的手,道:“明军,你看我,有什么呢?不外是光棍一条,母亲百年归老之后,就只我自己一个了。活得好与不好,分别都不大。想你不会嫌弃我,容我说句真心真意的话,连我的指望也在你和小晖晖身上了,我哪有不希望你幸福之理?只是,明军,对于左思程,我绝不放心。”

    明军叹一口气:“是死结了。”

    “不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跟他再二口六面的开一次清清楚楚的谈判。

    “把你心目中的问题全部抖出来,看他作何答复?有何预算?

    “最简单的表现真心诚意的方法,就是他跟谢适元离婚,放弃谢氏家族为他带来的一切荣华富贵,从头再起,带着你和嘉晖另起炉灶、另建家园、另寻天地。那么,我祝福你,恕我看走了眼。明军,其实我但愿我错!”

    赛明军幽幽地问:“如果他的要求并非如此呢?”

    “你也有这个恐惧?”

    明军没有作声。

    “我赌他叫你当外室,然后离开建煌,由他负担你们母子俩的一切衣食住行。”

    明军蓦然抬起头,震惊地望住徐玉圆,颤巍巍地说:“果如是呢?”

    “他只不过是利用你的痴心,换个法子,去确保自己的安全而已。”

    赛明军如坠冷窟,遍体生寒,不能自已。

    回到建煌去,小图急急说:“很多人找你。”

    “谁?”

    “由上至下。上至谢适文先生、左思程先生,下至分店的几个经理。”

    “有留口讯吗?”

    “谢先生说,他希望你能在这些日子重新安排一下现有工作,把起码一半时间腾出来,跟他一同处理沙田广场东翼兴建巨型百货商场的计划,很多会议需要回谢氏企业的地产部开的。就在今午,就有一个建筑蓝图拟定的会议,往后又有一个有关晚宴,谢先生都希望你出席。

    然后小图又作了补充说:“我已经告诉谢先生,在你的日记簿上,今天晚上没有约。”

    “我要陪伴嘉晖,已经有两天晚上没有好好的跟他在一起。”

    “慈母多败儿,你也得为为自己?”小图说这话时明的提高声浪,变调讲出来。

    “有这么严重?”

    “世事难以逆料,屡有意外惊喜。”

    “左先生呢?他可有留言?”

    “没有。他请你回来后,给他一个电话。”

    明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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