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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所有的窗帘都没有打开,桃木书架深棕颜色使得环境更加黝暗,只靠台灯照明。房里两个男子与一名秘书都累了,他们已经商议整个晚上,总算得到结论,不仅松出一口气。

    这时,男仆敲门进来,捧着银壶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轻的东家“关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的助手与秘书识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电脑告辞。

    男仆去打开窗帘,只看到银盘似月亮刚刚升起,天际远处还有一丝蛋壳青,这样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专心工作,所以要把窗帘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丽子。

    必宏子放下咖啡杯:“请坐。”

    少女双臂抱在胸前,神情有点倔强,秀丽的小圆脸上有许多不满。

    必宏子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岁,把我那份给我,我要结婚。”

    必宏子不动声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轻轻说:“男方二十八岁,无业,刚自前任女友一个女演员家搬出,迁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车子,问你要零钱。”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个钱字。”

    必宏子不与小妹辩驳“我相信今日你来,也是问我要钱。”

    “父亲辞世前,一定有为我准备妆奁,把我那份给我吧。”

    这时,书房门口有人问:“我来迟了吗?”

    必宏子抬起头:“郭律师,你来得正好,小丽问我要妆奁,劳驾你同她解释一下家父立下的规矩,一切并不由我做主。”

    丽子霍一声站起“关宏子,你拿应付二哥那套来对我,你想并吞整副家产,我要同你打官司。”

    冰律师轻轻说:“小丽,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后你的生活费会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积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费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佣人、司机、厨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应当满意。”

    必丽子却固执地说:“我要大量现金,我想做一门投资,需要本钱。”

    冰律师抬起头,轻轻叹口气“你每月津贴,足够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并无亏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笔整数。”

    “基金由关宏子控制。”

    “小丽,你完全错了,关宏子不过支一份薪水。”

    丽子不忿“我找律师告你们!”

    必宏子不出声,看着窗外。

    这样晚了,还有蜂鸟忙碌地在露台一盘晚香玉旁盘旋。

    冰律师忽然说:“小丽,有人教唆你说这番话吧。”

    丽子转过头去“我只是来取我应得一份。”

    这时,关宏子转过头来,淡淡说:“父亲一生精力创立宇宙建设,它是一间受监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给你?”

    “给我一笔整数。”

    这是男仆进来“三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你请回去吧。”

    丽子忽然掩脸落泪。

    冰律师说:“我送你一程。”

    丽子已经夺门而出。

    外边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着粉红色绒线帽子,穿黑色皮衬衫,一见丽子便把跑车驶近,他俩一阵风似离去。

    冰律师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议:“或者,可以送一些结婚礼物。”

    必宏子不发一言。

    冰律师说出一个数目。

    必宏子仍然没有反应。

    冰律师轻轻说:“到底是兄妹。”

    必宏子答:“宇宙建设会照顾她及家人一世。”

    冰律师感叹“把公寓归到她名下如何?”

    必宏子站起来“祖宗训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业归子孙私人名义,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冰律师只好答:“你说的对,希望小丽快乐。”

    “那人应当满足,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他叫李杰文,据说,是名设计师。”

    必宏子牵牵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与睡,一辈子不用发愁。”

    冰律师问:“你几时启程?”

    “我明日去伦敦。”

    他交待了几件事,最后说:“即使我随家父而去,宇宙照旧运作。”

    冰律师也告辞了。

    必宏子一人留在书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东逐渐移动,不久书房窗户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楼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静,女佣出来熄灯,光是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钟。

    不久天就亮了。

    必宏子下楼出外跑步。

    一个女佣轻轻说:“真佩服他。机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个说:“也不见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后边咳嗽一声,她俩噤声。

    没有异性伴侣。像机械人一般冷酷的关宏子带着手下到了伦敦。

    他在银行区忙碌开会,晚上在酒店房间与同事商量对策,几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点沮丧:“累极了。”

    “不会像上次那样,海德公园都没去过就得上飞机打道回府。”

    “残忍。”

    这时,秘书笑嘻嘻过来说:“好消息,老板准放假两天,你们去何处?我将往沙翁故乡观光。”

    大家呆了一会才懂得欢呼,接着又七嘴八舌问:“关宏子有什么去处?”

    “他到康华尔参加一个婚礼。”

    “他是主婚人?板着脸,无一丝笑容,吓坏新娘,你见过他笑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

    “老先生去世之后没见过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独霸宇宙,应当天天大声笑才是。”

    “嘘。”

    “别讲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气“他兄弟关量子也是宇宙继承人,没进宇宙大门已经多年。”

    “我们不清楚个中原因,多说多错,对,我要乘夜车往湖区国家公园,再见。”

    “我们到武士桥购物直到脚软。”

    他们各归各去了。

    必宏子在长辈庄园也好好睡了一觉。

    那是他父亲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儿出嫁,在家中举行婚礼,整间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养着逃陟,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荡,衬白色丝帐篷及千多百玫瑰,场面瑰丽。

    宾客自各处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来人往,谈笑不绝。

    主人家这样对关宏子说:“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必宏子陪这位姓庄的先生打桌球,一边说:“这是一个最华丽的婚礼。”

    “大家高兴。”

    必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见几个亮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戏,初春,还有寒意,她们已经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骤眼看,像时装杂志中彩图。

    庄先生问他:“宏子,看中谁?”

    必宏子摇摇头。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学识,如何没有对象?”

    必宏子笑笑“婚礼这样破费。”

    “宏子,世上除出钱,还有其他。”

    必宏子轻轻说:“十五岁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转,我陪他到英资银行借贷,那大班平日时时在我家吃喝玩乐。”

    庄先生点点头“我记得这件事,那英人姓纽。”

    “在私人办公室里,他气焰高涨,出言不逊,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钱即是力量。”

    庄先生说:“你父亲很能干,那个难关,他安然度过。”

    “从此宇宙把资金挪到美资银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脸,最重要自己争气,还有,人家有事求我们之际,帮不帮是其次,面色切记好一些。”

    “谨记庄叔教训。”

    这时,游戏室门打开。有人嘻笑着扑进来。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伤心?”

    那脸色红粉绯绯的女孩正是准新娘庄家欣,头上戴着闪烁钻冠,身上却穿便服,见到关宏子,紧紧抱住。

    必宏子笑说:“与你青梅竹马的我心已碎成千万片。”

    庄小姐笑得弯腰“我们试妆呢,进行彩排,你要不要来看?”

    必宏子推却“我还有文件要做。”

    “关宏子你总是这样扫兴,比我们大几岁吧了,却似小老头。”

    庄小姐把头上钻冠摘下,放在关宏子头上。

    庄先生摇摇头,只会笑。

    庄小姐又出去忙别的。

    必宏子把名贵首饰放好。

    庄先生说:“听讲丽子也要结婚?”

    必宏子不出声。

    “我介绍这个婚礼专家给你,我们很满意他的服务。”

    必宏子说:“庄叔,我去打几个电话。”

    “有空到镇上散散心。”

    “明白。”

    必宏子走出去,一只年迈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后,他蹲下说:“阿旺,你还记得我否?”

    接着,又有几只小狈奔出来,庄家永远这样热闹,与关宅刚刚相反,关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哗,不知怎样生活。

    他听见图画室有洋童练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当你身在雪山仰头高叫,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老狗摇起尾巴,似乎欣赏这首儿歌。

    必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经事做。

    他阅读公司电讯,发表意见,电邮回复。

    有人敲门。

    他扬声:“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门进来“我是母后,可否说几句?”

    “阿姨,请坐。”

    庄太太握住他双手“宏子,我有话直说,小丽也希望有同样婚礼。”

    必宏子不出声。

    “你让她高兴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这个大哥最实际,将来你征得伴侣同意,简约地旅行结婚好了,但是女孩子们总喜欢华丽铺张。”

    必宏子还是不说话。

    庄太太知道话只能讲到这里,她微笑问:“看中谁没有,这是好机会。”

    必宏子封上嘴。

    庄太太抱怨“你母亲一直希望你结婚。”

    “她已经不在。”

    “所以你要疼爱小丽呀。”

    这时庄小姐叫上来:“妈妈,妈妈,蛋糕送来了,三层高,共缀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与我的体重一般,你快来看。”

    “来了来了。”

    庄太太赶出去。

    必宏子低下头做他的正经事。

    黄昏,关宏子肚子饿,走到厨房找三文治吃。

    厨子正准备第二天用的大菜,给他一只龙虾尾,他坐下拆开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给他一杯香槟。

    近厨得食,吃饱了,他心情也好转。

    必宏子沿着花园走近八角凉亭,忽然听见[口的]嗒声。

    不知哪个贪玩,把一张乒乓桌台放在凉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远远站住,原来进行单打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男孩,女方占上风。

    那丽人穿着吊带长缎裙,奋身扑打,淡蓝色大蓬裙洒开,又被风吹起,竞像一朵飞扬的云。

    必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头极短极贴的头发,皮肤雪白,好看煞人。

    只见那十岁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诗慕,又是你赢。”

    必宏子怔住,她叫cosi摸,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与关家的公司同名,确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与小男孩手牵手发力奔到花园另一头去。

    有人在他身后说:“漂亮可是。”

    必宏子回过头去,原来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钻冠,这次,还加上长长头纱,真像公主。

    必宏子脱口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张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爱的歌诗慕,我们中数她的眼睛最美,浓眉长睫,免化妆,也数她最不幸,父亲去世,只剩下继母与她生活。”

    “她生母呢?”关宏子冲口问。

    “没人知道。”

    必宏子一怔,没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无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这样一个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欢伴娘淡蓝色缎裙?”

    “很好看。”

    庄小姐忽然笑“宏子,歌诗慕没有钱,她得找工作做。”

    他们都知道关宏子重视金钱,故此揶揄。

    必宏子一点也不动气。

    新娘绕着他的手臂,走回室内。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

    仪式十时开始,庄家似度假营般热闹,终于,在婚礼专家统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见证婚礼。

    有女宾感动落泪。

    必宏子看到一共四个伴娘,穿一式吊带小腰身淡蓝缎裙,站在新娘身后,可是只得一双难忘的黑瞳。

    那属于张宇宙。

    她的缎裙经过一日折腾,有些地方已经撕破,露出些微网纱衬裙,同色缎鞋也染上泥斑,可见她曾经通花园奔走。

    她不羁,抑或好玩,甚至只是爱好自由?

    新娘收敛笑容,接受牧师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话中公主,最高兴的还是她父皇与母后。

    只听见众人鼓掌,新娘转过身来,把花球掷出,刚好落在张宇宙手上。

    她却不接,像打排球一样,双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个女宾接住。

    人家笑得咧开嘴,把花束紧紧拥在胸前不放。

    就这样,婚礼结束了。

    一对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许多宾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辞。

    必宏子得赶回去工作。

    庄先生对他说:“有时间来探访我们。”

    必宏子点点头。

    终于庄先生忍不住问:“据说量子离开了家?”

    必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亲最怕你们兄弟不和。”

    必宏子维持缄默。

    “你做大哥的宽宏大量,设法与他们谅解。”

    必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发,拎着简单行李离开庄宅。

    庄太太喃喃说:“宏子什么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听说宏子越来越古怪,紧紧看牢生意,年纪轻轻,像个守财奴。”

    “不说他了。”

    庄氏夫妇坐下算账,女方家长负担婚礼所有开销,男方只不过是嘉宾,庄太太自书桌抽屉取出两本支票簿。

    必宏子在飞机场与同事会合。

    他们七嘴八舌向他汇报,他无暇再想那双黑眼睛。

    有人说:“我参加了一个婚礼,感觉良好,一对新人婚后均需工作,从此一起出门,一齐回家,有个伴。”

    “你羡慕吗?”

    “我并非羡慕结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会找到知心伴侣。”

    “我也是。”

    “谁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温言安慰,做杯热茶给我。”

    “或是什么都不说,握住我的双手。”

    “你做梦呢。”

    必宏子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参加意见。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关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会,已是晚上十点多,他轻轻说:“明早见。”

    人家还需要上发条,关宏子是电子钟,每一年时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堡作到十时,秘书进来说:“关先生,关量子找你。”

    必宏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兄弟关量子。

    量子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较他大哥松弛,容颜与衣着都随和。

    他说:“我没有约时间。”

    “请坐。”

    “轮到丽子了。”

    必宏子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对付完我,轮到丽子。”

    必宏子淡淡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丽子结婚,需要用钱。”

    “嗯,一个廿一岁女子结婚,需要用钱。”

    “她用的是她应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当作摇钱树,整件事是个骗局,你看不出来?”

    “我们眼光没有你厉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过是看中关家财富。”

    必量子动气“我不是来说我的事。”

    “一年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你家,那两个小女孩一个姓周,另一个姓李,由你负责她俩在外国寄宿费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鱼肉,任人宰割。”

    必量子看着大哥,忽然笑了,他说:“丽子想你把丽景的公寓转到她名下。”

    “绝无可能,男方如果认为不够吃的话,大可离开。”

    “丽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机构里有许多女职员年龄与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学做生意。”

    “开设一家花店还是理发店?最终会影响宇宙声誉。”

    “宏子,你像镶了铅的铁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们要的只是钱。”他的声音有一丝悲哀。

    量子叹口气“我会据实对丽子说。”

    “我听说你在外边欠债。”

    “与你无关。”

    “几时回宇宙工作?”

    “这种一天十六小时的工作不适合我。”

    必宏子点点头“各适其适。”

    他站起来送客。

    必量子无功而回。

    那天下午,丽子亲自找上来,声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必宏子叫助手:“请郭律师马上来一趟。”

    丽子固执地说:“把钱给我,我马上走。”

    必宏子看着窗外。

    冰律师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丽,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名,便可领取懊笔现金,不过,请细阅文件条款,从此,你自动放弃与关家任何关系。”

    必丽子迟疑。

    “丽子,如你有任何犹疑,请即时向你大哥道歉。”

    丽子忽然说:“我答应买一栋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岁,你有自己的主张。”

    “我还答应替他家开一家小小日本馆子。”

    冰律师语气平和“那么,请在该页及该页签名。”

    “这是什么文件?我也找律师来看过。”

    “欢迎你那样做。”

    丽子看着大哥“宏子,你要撵走我了?”

    必宏子原本看着窗外,此刻转过头来,他向是非常疲倦“丽子,你怎么没有长脑袋?”

    丽子看着大哥,流下泪来。

    “他要的只是你的钱。”

    “不,他很关心我。”

    “丽子,与这个人断绝来往,我送你到欧洲游学。”

    丽子站起来,一手抢过文件,冲出大哥办公室。

    冰律师说:“宏子,容我说一句话。”

    必宏子扬扬手“钱花光了她自然会来,家永远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关家不可让人知道这个纰漏,我家永远不会随意付出大量现钞,心怀不轨的人大可死心。”

    冰律师看着他,宏子摊开双手。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郭律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她颓然“我会与你一般决绝。”

    必宏子吁出一口气。

    冰律师说:“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完全是两回事。”

    “帮我劝小丽回家。”

    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准备开会,郭律师告辞离去。

    必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书叫住他“别走,我们与日本人有约。”

    “汤默斯与东洋人相处和睦,我不去了。”

    “还有什么事?”

    明敏的秘书觉得老板像还有吩咐。

    果然,关宏子说:“替我联络庄家欣。”

    “是上次结婚那一位吗?”

    “她应该在伊利莎伯二号邮轮上。”

    “明白。”

    “我们明早再见。”

    必宏子一个人回家去。

    助手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秘书笑:“世上没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没有真正快乐的女人。”

    “你太悲观。”

    “以此类推,更没有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这样一说,世界完了。”

    她俩笑作一团,可见没有那些,日子也一样照过,她们还有学业、工作、娱乐、以及物质享受。

    今日年轻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样。

    必宏子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饭。

    然后,他翻开一本管理科理论,津津有味读起来。

    必宏子从来不看小说,他认为那是少女们的无聊玩意。

    书本搁在胸前,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类聚,关宏子不会用无精打采的人。

    助手说:“庄家欣在伊轮上,邮轮刚刚驶入直布罗陀,约下午七时。”

    “打电话找她。”

    电话很快接通。

    庄家欣活泼的声音传过来:“宏子,是你,有何贵干?”

    “假期愉快吗?世上最大的邮轮是否名不虚传?”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要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家欣“啊”了一声。

    “可在你手头上?”

    “宏子,张宇宙不适合你。”

    “你怎么比我还先知道?”

    “宏子,我说的是实话,她的住址电话,我自然会传真给你秘书,但是张宇宙她性格倔强家境复杂,并且欠债累累,统共不是你会喜欢的人。”

    “是吗。”

    “不过,关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与你说了,我与船长有约。”

    家欣挂上电话。

    片刻秘书进来“这是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必宏子一看,意外说:“她住在本市。”

    秘书说:“是一个旧住宅区,老房子,不失幽静,可是要请保安主任查一查这个张宇宙?”

    必宏子想一想“暂时不用。”

    秘书退出去。

    必宏子看着那个地址很久,并无行动。

    在银行区的另一头,半山,破旧欠维修的老房子,外墙与内墙同样剥落,业主不愿出售,专等发展商收购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气,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后人不耐烦,搬住外国,把三层老房子分组给三份人家。

    两家是洋人,张家母女住一层。

    说是说母女,一个张太太,一个张小姐,但却一点血缘也无。

    靶情出奇融洽,两母女像一对落难好友。

    张太太四十余岁,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齐,张宇宙却总是一套运动衫。

    两人都不擅长家务,只得与洋人合雇一个女佣。

    那日下雨,屋顶失修漏水,她们用一只塑胶水桶接着雨水,叮叮叮,听着叫人心烦。

    继母叹口气“那次做伴娘,你一无所获?”

    张宇宙回答:“免费游一次英伦。”

    “碰到谁没有?”

    “碰到许多人,都在长辈处挂名工作做个投资顾问之类,全不能当家作主。”

    “他们的长辈呢?”

    宇宙不出声,她看见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过了季节,女人最好不过十七到二十七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学医学院院长,或是司法部部长。”

    宇宙仍然不出声。

    “这算什么,沉默抗议。你爸不过留下这些公积金,以及一点保险金,用了三年,已经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带大,你得听我话。”

    宇宙忽然说:“是,我欠你良多。”

    张太太笑:“那倒没有,不过,你我总得有个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万几千,早九晚五那般摆着,一下子变残花败柳。”

    张宇宙笑出来,继母年纪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陈腔滥调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请我做营业代表。”

    “这时节,有人花钱做装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这么说来,业主很快会把这幢房子脱手,届时,我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宇宙握紧继母双手笑答:“天桥底。”

    张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换上深色套装去做最后面试她气质样貌都比人高一点,外语流利,又有一张加国大学文凭,终于获得录取。

    生活还不算太坏,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亲。

    张教授在生时,环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问:“是什么人替女儿取名宇宙?”

    宇宙答:“当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与癌症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术。

    那时,他们住在鸟语花香的大学宿舍,往来的都是学科顶尖学生,千方百计侍奉着小师妹。

    宇宙已不大回忆过去日子。

    这点,她比继母幸福。

    饼两日,宇宙到设计公司上班。

    鲍司二楼有一个门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摆设,有些还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来,市道向上,银根轻松,人客很感兴趣,在张小姐循循善诱下,迅速出货。

    老板很快发现这一点,尽量让宇宙接触客人,做推介工作。

    发了薪水,才那么一点,带回家中。

    饼紧日子是可以的,像都会中数十万名白领女小心翼翼,量出为入。

    宇宙发现继母在流泪。

    宇宙安慰她:“日子会好转的,不要难过。”

    继母却说:“从前我不懂欢场女子怎么可能带着女儿在同一场子卖笑,现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继母年轻之际曾经伴舞。

    她饮泣“跳不出火坑。”

    雨还没有停,接漏水的塑胶桶已经满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处,又发出叮叮声。

    继母忽然说:“你欠我,宇宙,我那样用心把你带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轻轻揶揄地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街上有人撑着一把大红伞奔过马路去接女朋友,不顾一切,遭汽车响号警告。

    宇宙转过头来问:“我们需要什么?”

    “一间一千两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数万开销。”

    真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语气越来越讽刺。

    “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谁?”

    “一个叫关宏子的男人。”

    “我不认识此君,我朋友中没人姓关。”

    “他说他与你在康华尔庄家婚礼上见过面。”

    宇宙想一想“我没有印象。”

    “他请你有时间回他电话。”

    “哦。”

    “他说他是宇宙机构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这名字真熟。”

    继母说:“宇宙机构近年专做地产,你没听说过?”

    宇宙脱去鞋子,揉着足趾。

    “恰巧与你同名,你说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汇丰,随意出入宝库,岂不妙哉。”

    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有一个名字与一个号码。

    张宇宙不知道那是关宏子的私人电话,只有三数人知道。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响。

    庄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来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现。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话快说。”

    “结了婚,珍珠变成鱼眼睛,讲话有股辛辣之意,多么可惜。”

    谁知道庄家欣却不生气,反而惆怅地说:“我自己都发觉了,怎会这样。”

    必宏子笑说:“可是丈夫与佣人均不听话,酒店房间狭窄,搬到我家来住。”

    “为什么不早说。”

    必宏子马上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么要求?”

    必宏子很坦白:“约张宇宙出来喝杯茶。”

    庄家欣大表意外“你还没有找到她?”

    必宏子摊摊手。

    “你办别的事倒是快,听说直通大桥合约都已经拍板,约一个女生,为何踌躇?”

    必宏子答:“她没有覆电。”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电话拍烂门,找到为止,这类情况下,不能算自尊心。”

    必宏子骇笑。

    他问:“婚姻生活好吗?”

    “反高潮,不外如此,对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华尔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恶名照彰,做死伙计不偿命。”

    “家欣,请替我约张宇宙出来。”

    “宏子,我记得我说过她不适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踪,继母曾经伴舞。”

    “她怎样与你这个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学同学,长得美,他们都说新娘全怕挑战,最喜找貌丑伴娘,我于是挑了四个美女示威。”

    必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钱用,你送上门去”

    “正是时候。”

    “宏子,你这是什么口气。”

    “交给你了。”

    “你一向吝啬。”

    “是吗?看我的。”

    庄家欣看着他“宏子,小丽好吗?”

    “很好,谢谢你问候,她如愿结婚,与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员工宿舍,生活悠闲舒适。”

    “没有举行婚礼?”

    必宏子答:“没有白孔雀,也没有两百磅重的大蛋糕,面对非洲饥民,我们良心比较好过。”

    庄家欣扑过去拍打他。

    “我听人说小丽时时坐在宇宙的会计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这时取出手袋中手提电话,按一个号码,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来了,你听我说,是,我就在本市,出来喝茶可好?”

    会者不难,家欣马上约了张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关宅见面,答应派车子去接。

    必宏子向老朋友道谢。

    家欣收好电话说:“你喜欢她的眼睛可是?”

    必宏子点点头。

    “她那双眼睛,不像一对器官,像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有时叫人害怕:里边到底有些什么呢?”

    必宏子轻轻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个男同学说,也许里边只是一片荒原,野草丛生,什么都没有。”

    必宏子笑“不用说,这名男生从来没有获得过她的青睐。”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个阴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点挤塞。

    车子一转入郊区,较为畅顺,很快驶进私家路,庄家欣站在大门前的回旋处等客。

    她已经穿着蛋黄色春装。

    看到张宇宙,家欣连忙说:“你怎么又瘦了。”

    握着她的手,把她带进大宅。

    一进门就介绍说:“这是今日的主人家关宏子。”

    宇宙一怔,这不是家欣的住宅?关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点点头。

    刹时间只觉得他头发有点油,衣着太古板,身段平常,不过相貌还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约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衬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见客服饰,十分朴素,与家欣全身色彩与缤纷宝石首饰,完全相反。

    家欣带她参观大屋:楼上五间寝室,楼下三间客厅,地库有游泳池及游戏室格局像间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处是家具还算简约大方。

    这时,主人家走开去听电话。

    家欣看着她“你觉得屋子怎么样?”

    宇宙这样回答:“富丽堂皇。”

    “与我家比如何?”

    “庄家比较有生气。”

    家欣笑“谢谢你。”

    宇宙问:“你叫我来,纯是参观豪宅?”

    “关宏子想约会你。”

    “我从来未见过这位先生。”

    “让我给你介绍:关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权,冷酷无情,是金钱的奴隶。”

    宇宙一听,骇笑“嗄?”

    “句句属实,并无虚言。”

    “世上哪有这样的介绍人。”

    “我不想瞒你,我这个丑人是做定了,坦白从宽:他不适合你,你也不会喜欢他。”

    家欣把宇宙带到车房。

    只见一列三辆同一德国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车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宇宙轻轻说:“很好,车子只需实用安全,小阿飞才讲究颜色款式。”

    “他毫无情趣,至今认为齐璜是一个歌星。”

    宇宙看着家欣:“他想认识我?”

    “他很认真,当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细他。”

    家欣有点担心“你们会走在一起吗?”

    宇宙这样回答:“谁知道。”

    这时关宏子走出来“啊,你们在这里。”

    宇宙这时才发觉他年纪不大。

    无论怎样,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张宇宙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喜欢高大英俊,眼睛会笑的男朋友,擅长开车、跳舞、烹饪、说笑,还有,读的是科学,可是懂得美术,知道罗伦索德麦迪西不是一种西装牌子。

    宇宙想都没想过要同一个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只有中年人才做买卖。

    他们坐下来用点心,宇宙肚子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只司空饼,家欣恒久节食,什么也不吃。

    她羡慕地看着宇宙:“有人吃什么都不胖。”

    宇宙不出声,她天天挤地下铁路上班,损耗热能,自然不长肉。

    她轻轻说:“我要告辞了。”

    家欣朝关宏子使一个眼色,他连忙说:“我送你。”

    宇宙却说:“家欣载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只得独自送宇宙出市区,关宏子陪她们到门口。

    家欣开动黄色小跑车。

    “你不喜欢他。”

    宇宙没有回答。

    家欣吁出一口气“我已完成做朋友的义务。”

    “不喜欢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礼草草完成,听说需时时坐在会计部讨钱,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们还是亲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对关家种种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到家,发觉继母有客。

    她在客厅里把一些旧首饰摊开给一个经纪估价。

    经纪十分婉转“步入留给女儿做嫁妆吧。”

    即使说(原文),卖出去不值什么。

    “这串珠子呢?”

    经纪答:“谁会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这支翡翠胸针呢?”

    “张太太,这玉不是真货。”

    张太太叹口气。

    中年女性经纪忽然说:“张小姐却是晶光四射的一个美人。”

    宇宙听见,笑而不语。

    她走近沙发坐下,忽然看见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面有关宏子三个字。

    这人真的找过她,还留下电话号码,是几时的事?她都不记得。

    宇宙这时才收起字条。

    继母送走经纪,深深叹气“看到没有,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

    宇宙却轻轻说:“自来空无一物,不必染尘埃。”

    “去你的。”

    饼一日宇宙照旧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来大客人到了。

    宇宙认得他背影,招呼他:“关先生你好。”

    必宏子转过身来。

    老板满面笑容:“宇宙,这单生意交给你办。”

    宇宙笑问:“关先生想装修公司还是家居?”

    必宏子这样回答:“一间公寓房子。”

    “呵,可有带来图则?”

    “明日叫建筑师与你联络。”

    “关先生请喝杯茶,把你意思说给我听。”

    “宇宙,你学的是设计?”

    “正是。”

    必宏子说:“宇宙机构旗下也有设计部,最近装修了新飞机场。”

    “呵,那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

    “小鲍司比较有私人触觉。”

    宇宙语气十分诚恳“明白。”

    “宇宙你吃中饭没有?”

    “才十一点呢。”

    “我请客可好?”关宏子终于开口。

    宇宙取起外套。

    设计公司老板看着他俩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没有,上班才个多月。”

    “宇宙机构名下不知多少建筑师与设计人才。”

    “可是没有歌诗幕张这样标致人儿。”

    “张宇宙碰巧与他公司同名。”

    “我们留不住宇宙了。”

    张宇宙陪客吃饭。

    只听得关宏子说:“由你全权代表好了,我没有什么意见,以白色为主,越简单越好。”

    “是什么人住?”

    “用来招呼外地来客人,酒店嫌窄,又没有亲切感。”

    “明白。”

    “拜托你。”

    “关先生太客气。”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声,他不似宏子,只像关先生。

    他们在会所吃了顿简单西菜,两人都有点拘谨,喝咖啡的时候关宏子的秘书送了图则与锁匙过来。

    回到公司,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层复式公寓。

    同事们好奇,过来张望。

    有经验的人马上嗯的一声,这叫显示实力。

    “多大,两层有无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台及门口出入,两个人住可永不见面。”

    “适合家母与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关我们事,反正一辈子遥不可及。”

    “有钱真好。”

    背着年轻的张宇宙,他们说:“是邀请她迁入豪宅吧”“不,这关宏子出名吝啬”“那是要叫她臣服”“城内富豪多过美人”“我们有一场好戏可看”“我一直纳罕该类交易如何成事,这次可实地观察。”

    宇宙把图则带回家,整晚细看。

    继母说:“从前,大学宿舍也有这么大。”

    “我记得,后院有几株芭蕉树,我小时剪下用来当伞玩,夹竹桃、美人蕉,亚热带风貌。”

    继母说下去:“后来开山爆石,一下子变成水门汀森林,一个大都市就此呈现。”

    宇宙忽然问:“你如何认识我爸?”

    “大学卖物会时时有价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炉,搬不动,他帮我载回家。”

    “你觉得他适合你?”

    “他尊重我爱惜我,愿意与我结婚。”

    “爸没有看错你。”

    “当年你只得两岁多,一直以为妈妈终于回来了,与我相处融洽,宇宙,我尽心照顾你,晃眼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是你照顾我的时候了。”

    “我不会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们住在漏水屋还要多久?”

    宇宙笑,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今午有个同学来找你:混血儿,鬈头发,英俊得似时装杂志中模特儿,可是毛衣与[衤夫]子都穿洞,宇宙,这种人一看就知无片瓦遮头,连滴水的屋顶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过去握住继母双手。

    她已经再三央求,话算是说得明明白白。

    生活担子结结实实压肩膀上,宇宙有点吃力。

    十七八岁时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蔷薇色,手牵手,淡蓝色轻风在身边流转,下雨了,水珠似宝石般闪烁,由金色阳光丝线串起,几乎可用手轻轻接住戴腕上,生活多么美妙,没有一天不开心。

    这个世界随着年岁增加渐渐退色。

    到了今天,都会不折不扣,冷酷阴暗,只剩黑白灰三个颜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继母怕她撇下这个家,她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宇宙大可冷冷说:“我同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女同事忽然丢下年迈父母跑到外国游学,那对潦倒的夫妇时时到公司询问,女儿回来没有。

    张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吗。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负责装修的单位。

    老板曾经笑说:“宇宙,把店里最名贵的货色往那里堆。”

    她大喊一声“懂得”回答。

    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进门看到露台外蔚蓝色的海洋,那蓝色与天空接在一起,直透进屋来,室内装修如何,根本无关重要。

    她拨电话找关宏子。

    马上有人接听:“关先生往东京去,你可是张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务律师郭美贞。”

    “打搅你郭律师。”

    “宏子明早返来,可要帮你接他手提电话?”

    “我没有要紧事。”

    “宏子说:张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单位里,关先生可有说过他喜欢什么颜色,又最不喜什么?”

    “呵丹桂路那复式单位,”语气艳羡“他最喜欢白色。”

    “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已对张宇宙说过一次。

    “很多人想当然不了解他以为他是个俗人,可是宇宙盈利节节上升,直接间接养活多少伙计,他挑着大梁总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说是不是?”

    宇宙唯唯诺诺。

    这干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设计师。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权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摊开色版,准备大展鸿图。

    下午,宇宙机构的建筑师到了,她叫苏群英。

    两个女生商议一会,一致赞成,打通厨房重新设计,还有,浴室装置按摩沐浴设备,露台上铺火红转,种棘杜鹃与小米兰。

    她们齐齐低声说:“爱琴海。”然后大笑起来。

    “希望他会喜欢。”

    宇宙说:“他说公寓用来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虚,也许自己住。”

    “关宏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漂亮的建筑师说:“我不讲东家是非,在职,这样做是极之危险及不适当的事,一旦离职,又说来作甚。”

    “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有人获得优差,上马一锭银,下马一锭金,身在福中不知福,离职后拿了勋章还指斥老板不是,这种人以后还有谁敢用他。”

    宇宙一直点头,这是教她做人,等于把钞票塞进她口袋。

    “来,把客厅地板拆掉铺沙面大理石砖。”

    宇宙连忙说:“本公司正代理这个。”

    建筑师掩口笑“你们也是向宇宙批发。”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职责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么人装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张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装修吧。

    第二天一早,继母敲门说:“有人找你。”

    是关宏子的声音。

    “抱歉,我去了东京,没听到你的电话。”

    “我把设计图送过来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业主呀。”

    他只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对外人都那么客气,不像是个刻薄的人。

    不过,每个人都有另一面,小心。

    “下午三时你来宇宙可好?”

    “一定。”

    继母一直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

    宇宙原谅继母,她没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点。

    “是那位关先生吗?”

    “正是他。”

    “你终于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么分别呢。”

    宇宙一本正经的说:“当中分别,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后还不是双方情愿。”

    “我得上班去。”

    小鲍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兴奋,倒不是金钱方面得益,而是声誉上大有长进,他同一个客人说:“关宏子新居也由我们装修,我们替他找到一盏铁芬尼台灯。”

    客人耸然动容,几乎即时决定用同一家设计公司,以便将来可以同亲友说:“关宏子新居与我们是同一个装修师。”

    在商业都会,一个人必须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后才谈别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里咀嚼,其味无穷。

    “你来看看他挑选的沙发。”

    那位太太着魔似跟去参观。

    “关宏子至今单身?”

    “不会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结婚?”

    “哈哈哈哈哈。”

    一传三,三传十,营业额大增,张宇宙很快会成为红人。

    下午,宇宙去找关宏子。

    她出电梯时看到对面电梯双门刚刚合拢,仿佛瞥见一个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红色裙子。

    这时,关宏子的秘书叫她:“张小姐,这里。”

    她把张宇宙带到会客室。

    有人出来招呼她:“我是陈应生,是苏群英伙伴,关先生嘱我看看你的设计。”

    她与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别转面孔,她心里想: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惊:女客的脸容,像一张图画。

    少年时他在博物馆见过一幅荷兰画家梵米尔的名作“读书少女”那少女像是这位张小姐。

    他们忘记握手,有刹那沉默。

    秘书误会他俩同行有敌意,连忙说:“应生也是我们的建筑师,你们合作会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连忙把设计图摊开。

    陈应生过来,双目不敢斜视,看向图则。

    只见宇宙一只手按在图上,素净雪白纤长手指,天然粉红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着极薄的棉纱衬衫,骤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实是一种叫天使呼吸的极淡粉红色,他弯着腰,美好身段毕露。

    宇宙忽然对他产生倾慕的意思,她愿意接近他,她想听他说话。

    陈应生很快觉得空气中有这样感觉存在,他轻轻说:“设计很好,只是,这是主力墙,不宜移动,只得避着来做。”

    他看过色版“关先生一定喜欢,全屋两个颜色:海天的蓝色与白色家具地板。”

    这时,关宏子进来“呵,你们已在开会。”

    陈应生说:“工程可以立即展开。”

    “应生你还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关宏子,他矮小扎壮,一脸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艺术细胞,上天造人,有时爱开玩笑,他们两人年纪明明相若,看上去却像叔侄。

    宇宙尽责地介绍了设计。

    必宏子却说:“宇宙,你到敝公司来工作可好,我们的设计部门大得多,国际闻名,你可以一展才华。”

    宇宙意外看着他,他可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如果你喜欢精简制度,那么,我支持你自己开一爿私人公司,属于宇宙卫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来,她还没有基础。

    但挂一个名字,缺乏实力,惹人耻笑。

    这时,夕阳照在宇宙脸上,形成一道金边。

    必宏子凝视她,实在忍不住忽然说:“宇宙,你长得真好看。”

    宇宙尴尬到极点,她咳嗽一声。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书进来帮她卷起图则。

    “张小姐,我们准备了茶点。”

    助手请关宏子出去签名。

    宇宙抬起头来说:“宇宙机构职员都长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陈应生吧。”

    “苏则师与郭律师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选,科学实验证明:连婴儿都喜欢漂亮面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张小姐,我认为没人穿白衬衫比你更好看。”

    他们且个个能说会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听见接待室有嘈吵声。

    秘书忙说:“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门口张望。

    她听见一个女子高声斥骂:“你替我把关宏子叫出来!什么在开会。”

    接着是一阵扰攘。

    “我并不是要见他,你叫他拿钱出来也一样。”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为在肥皂剧才有这种场面:女人闯到办公室问要钱,男方避而不见。

    终于嘈吵声静了下来。

    那女子最后一句话是:“关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罚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走了。

    宇宙连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书回转,额角冒汗,轻轻解释:“那是关家三小姐。”

    宇宙一听,十分意外。

    原先以为是情妇,还值得原谅,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觉得可恶。

    亲姐妹也没照顾妥当,算什么男人。

    必宏子竟有许多阴暗面。

    秘书这样说:“关先生马上来。”

    宇宙没等他,她收拾东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与同事做到深夜。

    自办公室出来,有一辆黑色车子缓缓驶近。

    同事说:“有人接你呢。”

    谁,宇宙想起陈应生,可是下车来的却是关宏子。

    宇宙没想到他那般急进。

    她轻轻说:“我打算与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们却识趣地各自散开。

    必宏子说:“只剩我同你了。”

    “那么,请载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别的计划。”

    宇宙再也不说话。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气地道别。

    她用锁匙开门,发觉继母在等她。

    “还没睡?”她有点诧异。

    这时,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着件桃红色外套,这种颜色最欺人,还未上身就过时,可是父亲未去世前,继母时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么地方见过桃红?

    她脱口问:“你出去过?”

    继母转过身来,忽然说:“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个人。”

    宇宙轻轻说:“怎么了,感触这样多,我答应过你,日子会好转。”

    她忽然记起,在宇宙机构的电梯口见过这套桃红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后,她轻轻坐下,问继母:“你去见过关宏子?”

    继母坦白:“是。”

    “你同他说些什么?”宇宙震惊。

    “实话。”

    “什么是实话?”宇宙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说什么真话或假话?”

    “我们一早讲过电话。”

    “说什么?”

    “家境困难,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来,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气炸了肺。

    这晚娘的嘴脸终于全盘披露出来。

    宇宙颤抖着声音问:“他反应如何?”

    “他答应照顾我们母女。”

    宇宙在气头下反问:“我们母女?我是你女儿,你是我母亲,所以你穿上鲜艳衣服挂上笑脸去出卖我?”

    继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么?”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卖之物,对不起。”

    继母说完,回房休息。

    她企图关门,但这是间破屋,门锁已坏,关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没有收他什么吧。”

    “我收过一张十万元现金支票,已经有入户口,你别想我交出来,这是我应急所用。”

    “你不能无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许批准他追求你。”

    “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没人可以勉强我。”

    “你自己同他说去。”

    “十万块我也赚得回来。”

    “是吗,一年还是半载?你自己开销还不够,那诚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是我已许久没见过十万元整数。”

    “朱妙娟”

    “晚安。”

    继母已经豁了出去,无论推叫打都不动。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阳升起,宇宙仍然没想到解决方法。

    继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负气说:“你要明白,我其实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继母想一想,凄酸地答:“但缘分把我俩拉在一起,住同一间烂屋,爱同一个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气。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预支奖金。

    老板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宇宙你要这区区一个巴仙来干什么?”

    “一盏铁芬尼台灯作价二十万美金,公司抽佣十个巴仙,我那一个百份(原文)点加一起也是大数目。”

    “可是你上班才个多月。”

    “可以预支吗?”

    “公司没有这种规矩,我们也有许多账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吧,消息传出,关氏准备支持你做私人生意,这是千载难逢机会,你眼前放着一百个巴仙,倒问我来要一个?”

    宇宙呆半晌,才说:“我疯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将来,你把来不及做的生意,拨一些给我们。”

    老板干笑数声,像是在等宇宙的辞职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听说关宏子派了两名建筑师帮你,务必使你成为名设计师,宇宙,你随时可以离职,公司不会勉强你。”

    宇宙发呆。

    老板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无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会有恶势力这种事,现在她明白了。

    年轻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宇宙机构的郭美贞律师笑着进来。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后侍候。

    冰律师说:“宇宙,手续问题已经解决,丹桂路工程仍归这边,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张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顺。”

    老板陪笑“你是律师,你说了算。”

    冰律师拉着宇宙的手,一阵风卷出去。

    上了车,郭律师松口气“宇宙,那种小地方里赚不到履历。”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欢迎你到宇宙这个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继母又该拿出那塑胶桶来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够怪她吗,不大能够。

    一起生活那么久,每年生日,由继母替她买蛋糕,陪她吹蜡烛。

    宇宙忽然说:“我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机送你回去,宇宙,随时与我联络。”

    宇宙问:“关宏子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对亲姐妹似乎不怎么样呢。”

    轮到郭律师不出声。

    回到家,发现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没收拾。

    宇宙七手八脚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为继母赖在床上使意气。

    宇宙推开卧室门“别再装死了。”

    继母背她躺着,动也不动。

    “起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体扳过来,一看她的脸色,就知不是假装。继母面孔刹白,虽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找到郭律师。

    开头,宇宙以为继母赌气服葯,救护人员来到,努力抢救,即时送院,急症室医生告诉宇宙,她继母心脏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响。

    冰律师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师身后站着关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头来。

    冰律师说:“你继母需要做一个手术,我们已经联络到医学院最好医生。”

    宇宙轻轻说:“她还年轻”

    “医生说机会很好,你放心。”

    “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亲人。”

    “我们明白。”

    必宏子走过来说:“宇宙,你暂时到郭律师家里住,有人照顾,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点点头。

    冰律师说:“我们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进病房,宇宙吓呆。

    那是一间大得无边无涯的房间,数十张病床,全部客满,病人面目模糊,穿着一式灰白色制服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宛如一间炼狱,叫人毛骨悚然。

    案亲临终,还是教授身份,大学妥善照顾,宇宙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继母躺在病床上,已经苏醒,却像是不知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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