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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府嘲弄道,"她不会是生着四个奶头两个那玩意儿吧?"

    "大人取笑了"

    "听说你适才在路边跌了一跤,连头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县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没及知县回应,他端起茶杯,让碗盖碰响了碗沿。知府站起来,说,"年兄,千万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脑袋事大!"

    五

    回县之后,知县便病了。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昏谵语。知县夫人一边延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不知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知县的鼻子里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终于烧退泻止。此时已是二月中旬,省里、道里、府里催拿孙丙的电文一道道传来,县里的书吏们急得如火烧猴臀一般,但知县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常此下去,勿庸说升堂议事,就连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亲自下厨,精心烹调,施出了全身的解数,也无法让知县开胃。

    临近清明节前十几天的一个下午,夫人传唤知县的长随春生到东花厅问话。

    春生忐忑不安地进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头紧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犹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说:"夫人传唤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干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说。

    "小的没干什么事"

    "老爷与那孙眉娘是怎样勾搭上的?"夫人严肃地问,"是不是你这个小杂种从中牵线搭桥?"

    "夫人,小的实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辩白着,"小的不过是老爷身边的一条狗,老爷往哪里指,小的就往哪里咬。"

    "大胆春生,还敢狡辩!"夫人怒道,"老爷就是让你们这些小杂种教唆坏了!"

    "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这个狗头,身为老爷的亲信,不但不劝诫老爷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诱老爷与民女通奸,实在是可恶之极。按罪本该打断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马后地侍候了老爷几年,暂且饶你这一次。从今往后,老爷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马上向俺通报,否则,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头,屁滚尿流地说:"谢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铺子里,把孙眉娘给俺叫来,"夫人淡淡地说,"俺有话跟她说。"

    "夫人,"春生壮着胆子说,"其实那孙眉娘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阴沉地说,"此事不许让老爷知道,如果你胆敢给老爷透信"

    "小的不敢"

    六

    知县患病不起的消息传进孙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废寝忘食,甚至比听到继母与弟妹遇害的消息还要难过。她携带着黄酒狗肉,几次欲进行探望,但都被门口的岗哨阻挡。那些平日里混得烂熟的兵丁,一个个都翻了脸不认人,似乎县衙里换了新主,专门颁发了一条禁止她进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每日里都提着狗肉篮子在大街上转悠。街上的人指点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议论着一个怪物。为了知县的健康,她把全城里大庙小庙里的神灵都去跪拜了一遍,连那个与人的疾病毫无关系的八蜡庙她都进去烧香磕头。她从八蜡庙里出来时,一群孩子拥到她面前,高声地唱起了显然是大人编造的歌谣:

    高密县令,相思得病。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上头吐血,下头流脓。

    高密县令,胡须很长。日夜思念,孙家眉娘。他们两个,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许。

    孩子嘴里的谣言,似乎是知县特意传递出来的信息,激起了孙眉娘心中的万丈波澜。当她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知县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时,热泪马上就盈满了眼睛。她的心里千遍万遍地念叨着知县的名字,想象中的知县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现。亲人啊,她的心在呼唤着,你因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无论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后一壶黄酒,吃最后的一块狗肉。尽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联系在了一起。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想的事与俺心里想的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爱俺,俺不过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时候碰巧出现在你眼前的女人。俺知道你爱的是俺的身体俺的风流,等俺人老珠黄了你就会把俺抛弃。俺还知道俺爹的胡须其实就是你拔的,尽管你矢口否认;你毁了俺爹的一生,也毁了高密东北乡的猫腔戏。俺知道你在该不该抓俺爹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如果省里的袁大人对你打保票说你抓了孙丙就给你升官晋爵你就会把俺的爹抓起来。如果皇帝爷爷下了圣旨让你把俺杀了,你就会对俺动刀子;俺知道对俺动刀子之前你的心中会很不好受,但你最终还是要对俺动刀子尽管俺知道这样多,俺几乎什么都知道,俺知道俺的痴情最终也只能落一个悲惨下场,但俺还是痴迷地爱着你。其实,你也是在俺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出现在俺面前的男人。俺爱的是你的容貌,是你的学问,不是你的心。俺不知道你的心。俺何必去知道你的心?俺一个民女,能与你这样的一个男人有过这样一段死去活来的情就知足了。俺为了爱你,连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的亲爹都不管不顾了;俺的心里肉里骨头里全是你啊全是你。俺知道俺也病了,从见到你那天起就病了,俺病得一点都不比你轻。你说俺是你的药,俺说你是俺的大烟土。你在街里要死了,俺在衙外也要死了。你在行内死有多种的原因俺不过是你死的原因之一,俺在街外死了却完全是因为你。俺死了你活着你会哭俺三天,你死了俺活着俺会哭你一辈子;你死了其实俺也就死了。这样的不公平的买卖俺也要做,俺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只要你打一个呼哨俺就会跑到你的眼前,俺在你的眼前摇尾巴、打滚、啃你的靴子。俺知道你爱俺如馋猫爱着一条黄花鱼;俺爱你似小鸟爱着一棵树。俺爱你爱得没脸没皮,为了你俺不顾廉耻;俺没有志气,没有出息;俺管不住自己的腿,更管不住自己的心。为了你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哪里还在乎人家飞短流长。从孩子们嘴里俺知道是你的夫人把俺进行探看的路来阻挡;俺知道她是高官的后代有尊贵的出身,有满腹的计谋偌大的学问,如果是个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员当朝的大臣。俺知道俺一个戏子的女儿屠户的老婆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但俺是瞎子进门,门关着俺就撞一个头破血流,门开着就是俺的好运。俺把千条的规矩万条的戒律扔到脑后,大门不让进,俺就进后门,后门也不让进,俺就进侧门,侧门还是不让进,俺就攀树爬墙头,俺在县衙后墙那里转了整整一天,探好了进衙的道路

    半块月亮照耀着县衙的后墙,墙内就是县衙的后花园,是平日里他和他的夫人赏花散步的地方。院内一棵大榆树,将一根粗大的枝杈探出来,树皮泛着亮光,宛如龙鳞,鳞光闪闪,树枝活了。她踮着脚够了一下,手指刚刚摸到树皮。树皮冰凉,使她想到蛇。几年前在田野里神魂颠倒地寻找双蛇的情景在脑海里(炎欠)然展现,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悲凉,一阵屈辱。大老爷啊,俺孙眉娘爱你爱得好苦啊,这其中的辛酸,你怎么能明白?你的夫人,这个名臣的苗裔,大家的闺秀,怎么可能理解俺的心情?夫人,俺没有夺你丈夫的野心,俺其实就是一只贡献在庙堂里的牺牲,心甘情愿地让神享用。夫人,你难道没有发现,因为有了俺,您的夫君他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上了春雨吗?夫人啊,如果您真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就应该支持俺跟他好;如果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不该阻拦俺进县衙。夫人啊,您阻拦也是枉然,您能阻挡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沙僧孙悟空,也挡不住俺眉娘进行会钱丁。钱丁的荣耀钱丁的身份钱丁的家产都是你的,钱丁的身体钱丁的气味钱丁的汗珠子都是俺的。夫人,俺眉娘从小跟着爹爹登台唱戏,虽不是体轻如燕,但也是腿脚灵便;虽不能飞檐走壁,但也能爬树登枝。俗言道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俺眉娘不是狗猫也要上树爬墙。俺自轻自贱,颠倒了阴阳;不学那崔莺莺待月西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君;瑞跳墙会莺莺,眉娘跳墙探情郎。不知十年八载后,谁来编演俺这反西厢。她退后两步,扎紧腰带,收束衣服,活动了一下腿脚腰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纵身向前,猛地一个蹿跳,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把住了那根树枝。树枝在空中颤抖不止,树上一只夜猫子被惊动,哇地一声怪叫,展开双翅,无声地滑翔到县衙里去了。夜猫子是大老爷喜欢的鸟。县衙粮仓院内的大槐树上,经常地栖息着几十只夜猫子,大老爷说它们是看仓库的神,是老鼠的克星。大老爷捋着胡须吟诵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大老爷啊,俺的亲人。她双手把住枝杈,用双臂的力量把身体引上去,然后将身体往上一挺,屁股就坐在树杈上了。

    刚刚敲过三更的梆锣,衙内一片寂静。她坐在树杈上往衙内望去,看到花园正中那个亭子顶上的琉璃圆球银光闪闪,亭子旁边那个小小的水池里水光明亮。西花厅里似乎有些隐约的灯火,那一定是大老爷养病的地方。大老爷啊,俺知道你一定在翘首将俺盼望,你心情焦急,犹如滚汤;好人儿你不要着急,从墙头上跳下了孙家的眉娘。哪怕夫人就坐在你的身旁,好似老虎看守着她的口粮;哪怕她的皮鞭抽打着俺的脊梁,俺也要把你探望!

    孙眉娘沿着树杈往前行走了几步,纵身一跳,落在了墙头之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终生难忘——她的脚底一滑,身不由己地跌落在高墙内。她的身体,砸得那一片翠竹索索作响。屁股生痛,胳膊受伤,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她手扶着竹枝,艰难地爬起来,眼望着西花厅里射出的灯光,心中充满了怨恨。她伸手摸摸屁股,触到了一些粘粘糊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她吃惊地想,难道俺的屁股跌破流出了粘稠的血?将手举到面前,立即就嗅到一股恶臭,这些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不是狗屎还能是什么?天哪,这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丧了天良的,想出了这样的歹毒诡计,把俺孙眉娘害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难道俺就这样,带着一屁股狗屎去见钱大老爷吗?她想,难道俺还有心去见这害得俺丢尽了脸面出尽了丑的钱大老爷吗?她感到心灰意冷,既窝火,又窝囊。钱丁,你病吧,你死吧,你死了让那个尊贵的夫人守活寡吧,她不愿意守活寡她就服毒悬梁殉节当烈妇吧,高密百姓甘愿凑钱买石头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她来到榆树下,搂住粗大的树干往上爬,方才那股子蹿跳如松鼠的灵巧劲儿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爬到半截就出溜下来。手上脚上也沾满了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可恨啊,原来这树干上也涂抹了狗屎。孙眉娘将双手放在地上擦着,怨恨的眼泪涌出了眼眶。这时,她听到假山石后传出来一声冷笑,闪出了两个人影,一盏灯笼。灯笼放射着黯淡的红光,仿佛传说中的狐仙引路救人的灯笼一样。那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蒙着面纱,分辨不清他们是男是女,自然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孙眉娘惊惊地站起来,提着两只肮脏的手,感到没脸见人,欲待用手捂住脸庞,但满手狗屎又如何捂在脸上。她尽量地低垂了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直退到了墙根。黑衣人当中的一个高个子,把手中的灯笼举到孙眉娘的面前,似乎是要让那矮个的黑衣人更好地看清她的模样。矮个的黑衣人,举起手提着的一根打草惊蛇的细木棍子,挑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仰了起来。她羞愧交加,没有一点点力量反抗。她细眯着眼,屈辱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听到那持棍人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果然是个女人的声嗓。她清到了,眼前这个黑衣人,就是钱大老爷的夫人。她心中悲苦的情绪在一瞬间发生了迅速的转换,挑战的心理使她身上有了力量。她高高地昂起了头,脸上浮起微笑,心中搜索着能刺痛对方的词句。她刚想说夫人用黑布遮脸是怕让人看到脸上的麻子吗?但还没等她张开口,夫人就趋前一步,将手伸到了她的衣领间用力一扯,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玩意儿就托在了手上。那玩意儿正是钱大人用来与她交换翡翠扳指的玉菩萨,虽说不是定情物,但也是护身符。她发疯般地扑上前去抢,但腿弯子被那个高个的黑衣人轻轻地踢了一脚,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她看到夫人脸上的黑纱在微微地抖动,身体也在摇摇晃晃。她想俺已经跟狗屎一样臭,还有什么脸面讲,你设计将俺来糟蹋,俺也得给你几句刺儿话让你心受伤。她说: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一脸大麻子。俺那亲亲的情郎哥哥说你满身臭气嘴里爬蛆他已经三年没有跟你同房。我要是你,早就一绳子橹死算了,女人活到了男人不要的地步,跟一副棺材板子有什么两样

    孙眉娘正说得痛快,就听到那矮个黑衣人厉声骂道:"荡妇,偷人偷到衙门里来了,给俺狠狠地打,抽她五十皮鞭,然后从狗道里踢出去!"

    高个黑衣人从腰里刷地抽出了一支软鞭,一脚将她踢翻,没等她骂出第二句,弯曲的皮鞭就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她忍不住地叫了一声亲娘,第二鞭紧跟着落在了腚上。这时,她看到,那个矮个的黑衣人,就是知县的丑婆娘,已经歪歪钮钮地走了。高个黑衣人的第三鞭还是用力凶猛,但第四鞭就有些不痛不痒。接下来的第四第五鞭,一鞭比一鞭轻,后来就索性打墙。孙眉娘知道自己碰上了好心人,但她还是夸张地喊叫着,为得是帮黑衣人把戏演像。最后,高个子黑衣人把她拖到东花厅侧门那里,拉开门闩,将她往外一送,她就软瘫在县衙东侧的石头巷道上。

    七

    孙眉娘趴在炕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柔肠寸断。咬牙切齿是恨那婆娘心狠手毒,柔肠寸断是想起了大老爷卧病在床。她一遍又一遍地痛骂自己没有志气;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鲜血流淌;但还是挡不住钱丁冠冕堂皇的面孔在眼前晃荡。

    正当她备受煎熬的当口,春生来了。她就如见到了亲人一样,紧紧地抓住春生的胳膊,眼睛里含着泪水,问:

    "春生,好春生,老爷怎么样了?"

    春生看她急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也颇为感动。他瞅瞅正在院子里开剥狗皮的小甲,低声说:"老爷的风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烦躁,不思饮食,日渐消瘦,这样子下去,迟早会饿死。"

    "老爷啊!"孙眉娘哀鸣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夫人让我来请你进行,送黄酒狗肉,让老爷开心、开胃!"春生笑着说。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们那个夫人了,"她错着牙根说,"世上最毒的蝎子精,比你家夫人还善良!"

    "孙家大姐,俺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您这样骂她是为哪桩?"

    "呸!"孙眉娘怒道,"你还说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里沤了二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马!"

    "夫人到底怎么得罪了你?"春生笑着说,"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儿怒,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

    "你给俺滚出去!"眉娘道,"从今往后,俺跟你们衙门里的人断绝来往。"

    "孙家大姐,难道你就不想大老爷了吗?"春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想大老爷这个人,难道你不想大老爷那条辫子?你不想大老爷的辫子,难道不想大老爷的那部胡须?你不想大老爷的胡须,难道你不想大老爷的"

    "滚,什么大老爷二老爷,他就是死了与俺一个民女又有什么关系?"她嘴里发着狠,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孙家大姐,瞒得了别人,你能瞒得了我吗?"春生道,"你与大老爷好得成了一个人,打断骨头连着肉,扯着耳朵腮动弹。行了,别拉缰绳头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只要你们那个夫人还在,俺就不在县衙踏一个脚印。"

    "孙家大姐,这-次,可是夫人亲自下令,让俺来请你。"

    "春生,你就不要拿着俺当猴儿耍了。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脸面再见人了"

    "孙家大姐,听你的话头,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孙眉娘愤恨地说,"姑奶奶在你们县衙里被人打了!"

    "您是在说梦话吧?孙家大姐,"春生惊讶地说,"在县衙里谁敢打您?您在俺这些下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家伙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谁还敢去打您?"

    "就是你们那个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让俺看看是真还是假?"春生说着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脱了春生的手,说:"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难道你不怕大老爷剁了你的狗爪子?""还是嘛,孙家大姐,说了半天,还是您跟大老爷亲近,小的刚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爷搬出来压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说实话,大老爷这次病得可是不轻,夫人也是万般无奈了才把您这个活菩萨搬进去。你想想吧,但凡是还有一线之路,她能让俺来请你吗?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她让俺来请你,就说明她服了软,认了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借坡上毛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把大老爷侍候好了,让大老爷尽快地恢复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连夫人也得感谢你,这样,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孙家大姐,你的福气来到了。去还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八

    孙眉娘提着狗肉篮子,推开了西花厅的门,只见一个面皮微麻、皮肤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师椅子上。她灼热的身体,骤然间冰凉;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严霜。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圈套,而编织这个圈套的,还是这位知县夫人。但她毕竟是戏子的女儿,见惯了装腔作势;她毕竟是屠户的妻子,见惯了刀光血影;她毕竟是知县的情人,知道了官员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乱,抖擞起精神,与知县夫人斗法。两个女人,四只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谁也不肯示弱。她们的眼睛交着锋,心里都铿铿锵锵地独白着。

    知县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门之女?

    孙眉娘:俺可是明摆着的月貌花容!

    知县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孙眉娘:俺是他贴心贴肉的知已。

    知县夫人:你不过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药,与那狗宝牛黄无异。

    孙眉娘:其实你是老爷后堂里的摆设,与木偶泥塑一样。

    知县夫人:你纵有干般狐媚万种风流也难动摇我的地位。

    孙眉娘:你虽然贵为夫人,但得不到老爷的真爱。老爷亲口对俺说,他每月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与老爷的房事,孙眉娘的一颗心,忽悠悠地荡了起来。与大老爷纵情交欢的情景,有声有色地在她的脑海里展现开来。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了又湿又亮的光彩。严肃的知县夫人,在她的视线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知县夫人看到,眼前这个鲜嫩得如同一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蜜桃一样的女人,忽然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目光涣散,分明是心慌意乱的表现。于是,她感到自己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她的一直紧绷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柔和的线条,雪白的牙齿,也从紫红的唇缝中显露出来。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扔到孙眉娘脚下,傲慢地说:

    "这是俺从小佩带之物,后来不知被哪条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气,你家里天天杀狗,想必不忌讳这个,就把它赏给你了。"

    孙眉娘的脸,突然地红了。看到了玉菩萨,她就感到屁股-阵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腾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抓破那张厚重的麻脸,但她的腿却难以挪动。一切为了大老爷,为了大老爷,俺就让你占个上风。她明白,夫人扔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件玉饰,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战和她的委屈。面对着玉菩萨,她犹豫不决。如果弯腰捡起来,就满足了夫人的虚荣;如果拒不捡,就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捡起来会让夫人感到满足;不捡会让夫人恼怒。夫人满足,自己与老爷的爱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证;夫人恼怒了呢,爱的道路上就布下了障碍。往常从老爷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相貌丑陋的夫人颇为敬畏,也许是与她的显赫门第有关。曾家虽然已经衰落,但影响还在。大老爷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难道还在乎这一弯腰吗?一切为了对老爷的爱,孙眉娘弯腰捡起了玉菩萨。又一想,打培也是动土,索性把戏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民女谢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气,说:

    "去吧,老爷在签押房里。"

    孙眉娘站起来,提上盛着狗肉和黄酒的篮子,转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了。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户,道:

    "他年长,你年轻"

    孙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脸皮发烫,不知该说什么好。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厅,往后堂走去。孙眉娘看到,夫人的两只脚小得如两只三角踪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闺秀。

    孙眉娘的心里,一时混杂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爱,有得胜的骄傲,也有落败的自卑。

    九

    在眉娘的雨露滋润下,知县食欲渐开,精神日益健旺。他阅读了积压的公文,眉头紧锁,脸上布满愁云。

    知县抚摩着眉娘圆滚滚的屁股,说: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爷,俺爹打伤德国人,也是事出有因。德国人已经杀了俺的继母和弟妹,还捎带着杀了二十四个无辜百姓,他们已经够了本了,怎么还要抓俺爹?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

    知县苦笑着: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眉娘揪住知县的胡须,撒着娇道:

    "俺什么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没有罪2"

    知县叹道:

    "我何尝不知道你爹无罪,但官命难违啊!"

    "好人,你就饶了他吧,"眉娘在知县的膝盖上扭动着,说,你堂堂知县大老爷,还护不住一个无罪的百姓?"

    "我怎么跟你说呢?宝贝儿!"

    眉娘双臂搂住知县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体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娇嗔着:

    "俺这样子伺候您,还保不住一个爹?"

    "罢罢罢,"知县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眉娘,清明将到,我要跟往年一样,在南校场竖秋千,让你玩个够。我还要去栽桃树,给老百姓留个念想。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还在这里演戏,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啦!"

    "老爷,明年清明节您就会升到知府,不,比知府还要大!"

    十

    得知了孙丙趁着清明节聚众攻打了铁路窝棚,知县的脑子里有片刻时间是一片空白。他扔掉栽树的铁锹,一言不发,猫着腰钻进了轿子。他知道,自己的官运已经到了头。

    知县返回县衙,对围拢上来的书办、师爷们说:

    "伙计们,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尽头。你们愿意干的,就留下来等待下任知县,不愿干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闭口无言。

    知县苦笑一声,转身进了签押房,沉重的房门砰然一响,从里边关闭了。

    众人被关门的声音震动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六神无主。钱谷师爷走到窗前,大声说:

    "老爷,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是天无绝人之路,您千万往宽阔里想。"

    知县在屋子里一声不吭。

    钱谷师爷悄声对春生说:

    "赶快到后堂去告诉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知县脱掉礼服,扔在地上。摘下帽子,掷向墙角。他自言自语着:

    "无官一身轻,无头烦恼清。皇上,太后,臣不能为你们尽忠了;袁大人、谭大人、曹大人,卑职不能为你们尽职了;夫人,为夫不能为您尽责了;眉娘,我的亲亲的人儿,本官不能陪你尽兴了;孙丙,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本官对得起你了。"

    知县站在凳子上,解下丝绸腰带,搭在梁头上,挽了一个圈套,把脑袋伸了进去。他把窝在圈套里的胡须小心理顺,拿到圈套的外边,让它们顺顺溜溜地垂在胸前。他从花棂子窗户的上框里,透过被麻雀撞破的窗纸洞眼,看到了户外阴霾的天空和细密的银色雨丝,看到了仁立在雨中的师爷、书办、长随、捕快们,看到了在西花厅的房檐下衔泥筑巢的双飞燕,雨声细微,燕声呢喃,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薄薄的春寒使他的肌肤泛起了凉意,对孙家眉娘温暖肉体的眷恋之情顷刻之间占满了他全部的身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着她,女人啊女人,你是如此的神奇,你是如此的美妙,明明知道,我的前程就毁在你的身上,但我还是这样痴迷地眷恋着你知县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会失去告别人生的勇气,他狠了狠心,一脚踢翻了凳子。恍惚中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声嗓,是夫人来了吗?是眉娘来了吗?他顿时就感到后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么,但胳膊已经没有力量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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