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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颗星的大旅馆中有了房间,骇了一大跳。

    这是旅途中第一次没有与他公平分享物质上的事情,而我的良心十分平静安宁。

    进了旅馆的房间,那个女孩扑到床上便阖上眼睛。我将她的白球鞋脱掉,双脚垫高,盖上毛毡,奔下楼去药房买喜巴药厂出的“阿诺明那”——专治高原病的药片。我自己心脏不好,却是不能服的。

    回旅舍时,那个女孩又呻吟起来:“替我叫医生,对不起——”眼看她是再也痛不下去了。

    米夏奔下楼去找柜台要医生。”

    “这里有钱和证件,请你替我支配——”

    女孩拉住我的手,摸到背后,她藏东西的暗袋,与我一个样子,同样地方,看了令人禁不住一阵莞尔。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女孩,而她却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全交给了我——一个连姓名尚不知道的陌生人。这份对我全然的信任,使我心中便认定了她,在她狂病的时候,一步也不肯离开了。

    医生给打了针,开的便是我给买来的同样的药。安妮沉沉的睡去,我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嚼古柯叶子。印地安人吃这种叶子是加石灰一起的,我没那个本事,而索诺奇到了下午,又找上了我。

    我躺到另一张床上去,米夏跑去小客栈拿来了我的行李,这一回他不敢走了,守着两个一直要水喝的病人。第二日早晨我醒来,发觉那张床上的女孩张着大眼睛望着我,没有什么表情的在发愣。

    “还痛不痛,安妮?”

    “你晓得我的名字?”

    “替你登记旅馆,医药费二十五块美金也付掉了!东西还你!”

    我将枕下的护照支票现款都交给了她,对她笑笑,便去梳洗了。

    “你是——印地安人吗?”她躺在床上问我。我噗的一下笑出来了,一路来老是被问这同样的问题,已将它当做是一份恭维。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见识不能说不广,而她竟难猜测我的来处。

    “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吗?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安妮缓和低沉的声音令我一怔。

    很少有人见面谈这些,她如何知道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环——其他人对这不感兴趣而且一说便要讥笑我的。我笑看了她一眼,荷兰女孩子,初见便是投缘,衣着打扮,谈吐礼貌,生病的狂烈,甚而藏东西的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眼看安妮已经好转了,我不敢因此便自说自话的约她一同上街,当做个人的权利。

    单独旅行的人,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静。

    留下她再睡一会儿,我悄悄地下楼用餐去了。早餐两度碰到一个从利马上来看业务的青年,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谈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他:“你房间分不分人住?”他看着我,好友爱的说:“如果是你介绍的,可以接受,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

    于是米夏处罚结束,也搬了过来。

    那个愉快而明朗的秘鲁朋友叫做埃度阿托。

    雨,仍是每日午后便狂暴的倾倒下来,不肯停歇。去玛丘毕丘是每一个来到秘鲁的旅人最大的想望,那条唯一的铁路却是关闭了。

    我每日早晨乘着阳光尚明,便去火车跑一趟,他们总也说过一日就能通车,满怀盼望的淋着小雨回来,而次日再去,火车仍是没有的。

    车站便在印地安市场的正对面,问完火车的事情,总也逛一下才回来。

    那日看见菜场的鲜花开得灿烂,忍不住买下了满满一怀。进旅馆的房间时,只怕吵醒了还在睡眠中的安妮,将门柄极轻极轻的转开。

    门开了,她不在床上,背着我,靠在敞开的落地窗痛哭。我骇了一跳,不敢招呼她,轻轻又将门带上,抱着一大把花,怔怔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

    她是不快乐的,这一点同住了几日可以感觉出来。可是这样独处时的哀哀痛哭,可能因为我的在场,已经忍住好多次了。

    一个人,如果哭也没有地方哭,是多么苦痛的事情,这种滋味我难道没有尝过吗?

    等了近两小时才敢去叩门。

    “买了花,给我们的。”我微笑着说。

    她啊了一声,安静的接了过去,将脸埋在花丛里,又对我笑了笑。

    两人插好了一大瓶花,房中的气氛立即便是温馨,不像旅馆了。

    那几日埃度阿托被雨所困,到不了玻利维亚的边境去继续做业务考查,长途公车中断了,短程的也不下乡。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合租了一辆小车,轮流驾驶,四处参观去了。

    星期天的小镇毕沙克便在古斯各九十多公里来回的地方,那儿每周一次的印地安人市集据说美丽多彩,而印地安人的弥撒崇拜亦是另有风味的。

    我们四人是一车去的,到了目的地自然而然的分开,这样便省去了说话的累人;再说独处对我,在旅行中实在还是重要的。

    不知别人在做什么,我进了那间泥砖的教堂,非常特别的一座。

    印地安人用自己的绘画、花朵、诗歌、语言,在主日的时间诚诚心心的献上对神的爱。

    破旧的教堂,贫苦的男女老幼,幽暗烛光里每张虔诚的脸,使人不能不去爱他们。

    去挤在人群里,一同跑了下去。

    听不懂契川话,说阿门时,每一颗心却都是相同的。弥撒撒了,远远椅边一个人仍是跑着,仰着头,热泪如倾——那是安妮,不知何时进来的她。

    我没有上去招呼,怔怔的坐在外边的石阶上那乱成一片的市场和人群,心里一阵黯然。

    雨,意外的没有落下来,远山上烧出一串串高高的白烟,别人告诉我,这是河水暴涨时,印地安人求雨停止的一种宗教仪式。

    再见安妮时,她戴上了太阳眼镜,在古董摊子上看一只老别针,我帮忙上去讲价,等她买下了,才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她看——里面一只一色一样的。

    然后我们又分开了,讲好一个小时以后车上见面。刚刚恸哭过的人,给她安静比较好。

    山中人家租马给人骑,不是在什么马场里跑,而是满山遍野去骑的。

    骑完了马,时间差不多了,我急着找安妮,想她一试。悲伤的人,只有运动可能使她得到一点点暂时的释放,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起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去解。我不问别人的故事,除非她自己愿意。

    “来!那边有马骑,太好玩了!”我将安妮从摊子上拉出来。

    我们向租马的人家走去,踏上互看一眼,不说什么,其实都已了然——只有失落的人才要追寻,我们又找到了什么?那几日的暴雨时歇时落,谁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古城内走走看看,只等玛丘毕丘的铁路通车,看过那个地方,便可以离开了。

    安妮与我在这高原上,每天下午必然又要头痛,病中的人精神自然差一些,两人静静的躺着,几小时也不说一句话。除了吃饭的时候四个同旅舍的人凑在一起之外,上街仍是各自披了雨衣散去。

    合得来,又不特别安排缠在一块,实在是一件好事。有时我上街去,买下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玻璃弹珠,碎布做的印地安娃娃,一只木扣子,一对石刻小羊回到房间顺手一放,便是漠然,并不能引起什么真正的欢喜。这些类似的小玩意儿,安妮不巧也几乎同样的回来,买来也是一丢,再也不去把玩它们。

    有一日安妮与我说起美国这个国家,我说那儿只有一州,是我可能居住的地方。

    “是缅因州吗?”她笑着说。

    “你怎么晓得?”我看了她一眼。

    “那个地方寒冷寂寞而荒凉,该是你我的居处。”安妮,难道以前我们真真认识过,为什么彼此那么熟悉呢?

    一日早晨我去看城市清晨的市场批卖菜蔬,回到旅馆时埃度阿托在用餐,他叫住我,说安妮早班飞机走了。我跑回房间去,桌上一张信纸,一瓶鲜花插好了放在旁边。

    echo:

    你我从来只爱说灵魂及另一个空间的话题,却不肯提一句彼此个人的身世和遭遇。

    除了这十天的相处之外,我们之间一无所知,是一场空白。我们都是有过极大创伤的人,只是你的,已经溶化到与它共生共存,而我的伤痕,却是在慢慢习惯,因为它毕竟还是新的。

    也许你以为,只有我的悲愁被你看了出来,而你的一份,并没有人知晓,这实在是错了。

    广场上一场索诺奇,被你认了过来,这是你的关心,也是我们注定的缘分。

    彼此的故事,因为过分守礼,不愿别人平白分提,却都又不肯说了。

    虽然我连你的姓都忘了问,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坚信永生的人,前几世必然已经认识过,而以后再来的生命,相逢与否,便不可知了。

    我走了,不留地址给你。我的黑眼珠的好朋友,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里,再看见一对这样的眼睛,我必知道,那是你——永远的你。

    彼此祝福,快乐些吧!

    安妮

    看完了安妮流畅的英文信,我轻轻的抚那一朵一朵仍然带着水珠的鲜花,房内寂静无声,人去楼空。这一封信,是安妮的教养逼她写下的,其实性情如我们,不留一字,才叫自然,安妮又何尝不明白那份相知呢!窗外的雨,一过正午,又赴约似的倾倒了下来,远处的那片青山,烟雨镑镑中一样亘古不移,冷冷看尽这个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乐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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