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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献给lj

    早起。天阴有雾。一夜噩梦,腮部鲜活的青春痘使旅行者脸色黯淡。她松松垮垮,走下酒店台阶,心想打道回府,两腿又径直往前。对自己撒娇,被自己拒绝,旅行者坚定地走向马路对面。背囊饱满欲裂,七彩耳环晃荡,登山鞋一步一震,树叶颤动,尘土纷纷。军绿色裤子到处是口袋,装有话梅、姜片、口香搪以及零钱、手机、纸碎,像杂货铺。诗人植物的照片,独占一处,他温和的怀疑主义者的眼神,紧贴旅行者的大腿。

    “愉快或悲伤地走在现实的影子中,势必错失此刻正在形成的那个景象。”旅行者嘴里含着话梅。紫色太阳镜反光。脸色冷酷。那闲于抽烟,并不主动揽客的的士司机很有个性。她朝车窗俯身。个性司机止不住一阵抽搐,如见鱼咬饵,扔了烟屁股,恢复生意人的殷勤。

    “去西南汽车站。”旅行者说。一杯温水的声音。司机黑脸白牙,黑须遮住上唇,顺巴一声,问旅行者“打算到哪里游玩”“你认为该去哪里。”旅行者反问。司机嘴里一团银光,问:“姑娘哪里人。”夹生的普通话。出生地。籍贯。户口所在地。工作生活的城市。旅行者半晌回答“不知道”司机两眼一翻,眼珠子好比玻璃球从黑暗中滚到了亮处,闪烁了一下,消失于黑暗。余光落在旅行者的手上。腕上套着一串佛珠。十指交叉,指尖,指甲修得精致。

    “烧香拜佛还是游山玩水?”司机问道。

    司机说了好几个地方,重点提到巴隆镇,周到地介绍了当地的民俗风情,并说十一月份来,不算最佳,但避过了旅游旺季,宾馆打五折、六折,便宜得一塌糊涂,他打个电话,三折都能住下。司机停下活泛的嘴巴,从后视镜膘一眼旅行者。后者果然高兴,说真的么,那去巴隆。司机说一点也不假,曾帮过许多朋友订房。旅行者阴了脸:“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出来花钱的。”司机尴尬,他沉默片刻,问旅行者的职业。旅行者又兴致勃勃地要他猜。司机猜了一百米远,旅行者一路摇头,突然决定去拇指山。司机踩一脚刹车,说道:“西南汽车站没有去拇指山的车,只有郊区的新站才有。”

    车往郊区开。城市的新鲜色彩越来越淡,慢慢地开始破败、杂乱与荒芜。旅行者心慢慢慌了,旁敲侧击道:“汽车站弄到郊区,真没道理。”司机嘴里一团银光,笑而不答,好像旅行者已是瓮中之鳖。旅行者摸了摸背囊里的刀,两万现金,手心出汗。路上的年轻小混混,眼含得意与邪恶,仿佛她正向他们的网中游去。水草倒向两边。寂静的声音振聋发啧。车停了,一个小混混弯下腰,与司机相熟,边说话,边放肆地看旅行者。似乎是商量先奸后杀,或劫财弃色。旅行者耳边瞥车鸣叫。一头掀泥巴的猪。鸡飞狗跳。云盖住了太阳。一具女尸。人们议论纷纷。早晨的阳光,熟透的橘子颜色。白面团般的小猪仔,在地坪里滚动。一支足球队。撒开细脚伶仃,满地花瓣印。父亲皮带穿了一半,反抽出来:“瞎了眼,见猪不赶。”母亲用身体挡住:“孩子还小,哪经得起皮带抽?”猪散了。父亲与母亲还在厮打。漫长的空缺,母亲失踪。一包酥脆的油炸兰花根,带回了母爱。偷看姐姐洗澡。浴室里飞出一块砖头。一条红领巾做的三角裤,度过整个夏天。顺着河水长堤,到镇子里看戏。韩相子化斋。孟姜女哭长城。磨房产子。长十倍年纪的老头老太。比现在的音乐厅安静。月色乡间。花鼓戏通宵。天亮时,母亲终于出现,趴在母亲背上做起了梦。天井里两株参天古树。对准学校的木地板缝,朝楼下的教室吐痰。赤脚泥泞,指挥全校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偷看试卷。尖嗓子的男老师厉声喝道:站住。

    “还有多远。”旅行者心里凶狠,话却温和,接近怯懦。

    “过前面立交桥,左拐就到了。”司机换挡踩油门,把积在嗓子里的痰吐到车外。他锁起眉头东张西望。

    “这是去哪。”司机犹疑态度令旅行者心中的疑虑加重。

    “马上到了。走这条路近,否则要绕很大一圈才能调头。”司机说。趁旅行者掏钱的功夫,又补充道:“去拇指山的车已经开了,到巴隆三十分钟后有最后一班。”

    第02节

    擅味使车厢空气猫稠。座位肮脏,辨不清底色,似乎从没拆洗过,泛黄的油渍被磨得光亮,如抽象的绘画作品。车上一半座位是空的。空的座位隐含着某种阴谋。旅行者在后排坐定,迅速观察车上是否有危险人物。车里人无不是头发枯乱,手和脸呈暗红和深黑调和的颜色,皱纹沟壑触目惊心,那些穿在身上的汉服和藏袍,都闪烁油腻的暗光,散发极为刺鼻的怪味。

    车开一段,都开始闭眼打吨。坐在第二排的那个壮年男子,用一种牛或者马的眼神,仍不时回头扫旅行者一眼,没有色欲,也无好奇,似一对假眼球般空洞无物。车要从上午走到傍晚才能到达巴隆,旅行者想聊个熟人添点胆量,便朝壮年男子点头致意,他却赶紧缩了回去,再也没有看旅行者一眼。

    仿佛一只鸟儿飞进森林。旅行者的精神好了。

    眼前还是庸常的山,拐个弯又是重复。旅行者嘴里乏味,含颗话梅,从裤腿边上的口袋里摸出植物的照片。她的食指与中指间露出一行字:“当你从我和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篷-给魏尼。”照片很快被旅行者翻过去。翻过来一具身体。身体被旅行者的两根指头分成三段,隐约魁梧。

    “当你从和我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班。”旅行者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以及植物写这句话的用意。旅行者摸到一种虚无,嘴里“咯嘶”一声,嚼碎了话梅的核,仰靠座背,张嘴呼吸,抵抗突如其来的晕车。

    片刻,鼻子消失了,变成了腮。腮的呼吸,拍出浪潮,像车前的雨刮,不断刷新胡子司机的样子。除了黑脸白牙,旅行者对胡子司机失去任何的记忆,连车牌号码都忘了。仔细回想乘车过程,她越来越觉得胡子司机是个坏人。西南汽车站不可能没有去拇指山的车。他那张黑脸鬼鬼祟祟,不一定能掩盖他所有的心理活动。比如他和途中那个小混混的交谈,以及小混混放肆的眼神,只有对落于陷阱的猎物,他们才会那样自得,也只有落入陷阱的猎物,才有那么纤细敏感的神经察觉到异样、车穿过那偏僻的道路时,速度明显放慢,司机换挡的手,失去先前的流畅,手背青筋突起,嘴巴紧闭,电影中罪犯作案前都有这种神情。

    车抖得厉害,旅行者被颠醒。不知道睡了多久。往车窗外一膘,倒抽一口冷气。车在半山腰摇摆,而悬崖一侧,江水滚动,在车里看不到路面,感觉如在飞机上遇到强烈气流。昨晚在餐桌上,还有人提到某位诗人翻车落江,即被狂卷而去,车无车迹,人无尸影,如一滴水被蒸发消失于诗歌界。

    旅行者挪到车中间坐稳,这样她所看到的,除了云绕群山,就是群山人云。如少女的前胸隐约。天是一块干净的蓝布,白云就是布上的破洞。山是彩色的。当地人拿着晚报在读:“数小时后,尸体全部打捞上岸,其中一名叫魏尼的女性,外地游客,1970年生”这则消息不太理想,旅行者不满意,理想的做法应该括号加注“资深记者”再用加黑的字体介绍深人险区的缘由。1。活得没意思(虚无);2。爱上有妇之夫,不能自拔(绝望);3。工作采访(理想)。隐身飞翔于城市上空。什么都没有变。办公桌上的稿子还是乱七八糟,同事们照旧辩驳、请客、调侃,生活得有滋有味。诗人植物在孩子上学,妻子上班,自己独处时才流淌悲伤。悲伤使他的脑袋杂草丛生,剃光了胡须的下巴,瞬间长成一只刺猾。他因而更像一位哲人。他打开上锁的抽屉,抚摸照片中的她,偶尔写一首“献给wn”之类的诗。妻儿回家时,他已经锁好抽屉,脸上的胡子收割完毕,毛发恢复原样,系着围巾往滚水里下饺子。

    不过,比一条受伤的狗腿康复的时间不会长太多,诗人以成熟的心智正确引导自己,很快,他不再给死人献诗,他知道给死人献诗的徒劳。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现一抹彩虹,温柔地夺走了死者的墓志铭。

    于是寒意从旅行者的脚部逼上来,贴心毛衣失去质感,身体跌人空空荡荡,车子好比开进了冷冻库。旅行者冷得直哆嗦。她找出外套穿上,扣严,把它们朝身体压紧,再看窗外时,只见雪山从天而降,如屏障般横在眼前,仿佛触碰到了她,令她的身体产生了更为巨大的震颤,只觉得浑身都在飞翔、回旋、尖叫、眼泪在飞,河流、湖泊、海湾在她身上穿梭来去旅行者第一次见到雪山。而实际上,她只是冷漠地贴向车窗,像个哑女。

    雪色山坡上,黑色的耗牛如随手撒下的种籽。鹰浮在空气里。牧民打酣。司机已有疲倦之态。

    车在雪山顶上继续盘旋。

    两个小时后,旅行者取下挂起来的身体,软在座椅上,又有了睡意。

    群山障目,偶尔有抹残红漂过旅行者歪斜的脸。城市以及高楼,平原与大海,山以外的可能,都沉到旅行者的梦里。旅行者错过日落以及一条漂亮的狗,一群当地的绵羊,和面朝山路的茅厕。一个急转弯身体滑向悬空,旅行者轻易地醒了。

    夜色浸湿车厢。车内魅影重重。

    “到巴隆没有?”见已过了到达时间,旅行者朝司机大声喊道,如一条活鱼摔在地上乱蹦。车正沿着发亮的溪水密密地缠。除此之外,万物沉静。极像一只活蚁爬行于僵死多年的巨兽之上。所有人都回头看旅行者,昏暗中每一双眼睛都在闪光。旅行者仿觉遭群兽围攻,后悔暴露自己。

    见无人答话,旅行者声音凶悍起来,又觉得充满黔之驴的滑稽,心中犯虚。

    那只慢条斯理的老虎司机,半晌才回答:“一个小时后到花地,终点站。”

    花地是什么地,是村寨,乡镇,还是城市,旅行者一无所知。刚上车时,问司机几点到巴隆,司机说下午五点,并说车里会有广播通知。司机肯定知道她要在巴隆下车,甚至全车人都知道,她还是错过了巴隆站。穆罕默德为了不把猫弄醒,将斗篷剪掉一块,司机和车里所有人具有同样的美德,为了不打扰磕睡,让旅行者一直坐到花地。而旅行者觉得自己根本没睡着,或者说仅打了一个吨,她问司机:“为什么没有到站的广播提醒。”司机毫无愧疚地说:“广播线路半路上坏了。”这时,胡子司机鬼鬼祟祟的脸,在旅行者眼前一闪,再看老虎司机,也似个心怀鬼胎的人,根本不敢正视她,顶多从后视镜里膘上一眼。他们莫不是串通好了。旅行者心跳得似蛙鸣,摸出手机,手机盲区,半点信号也没有。此时天已经全黑,那些打蔫的脖子根根都直了起来,顶着沉默的脑袋,好比机场或者火车站前举起的接客牌。他们要联合起来把她干掉!旅行者心里缤纷马蹄。她试着和前排的妇女搭汕,她后悔没在路上和她培养感情。妇女声音淡漠,说的不是汉话,并且丝毫不能感受到旅行者内心的恐慌,车一停,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和接车的亲人叽哩呱啦。

    车子迅速空了走了,人群流向花地。旅行者不动,有落花人独立的肃杀或优伤。如刀削过的建筑贴着山壁生长,窗口透射昏晦亮光。是个小镇。翻了一天还没翻到头的山地,仍有直立行走的动物与烟火,旅行者心里泛起暖意。结束洪荒般的行走,她想赶快找个安全的住处,上床。然而哪一处不是陷阱?大多数店铺已关,面馆还热乎着,里面的人警觉地注意到了旅行者,她的装扮,以及反光的眼镜。她们低声交谈,肤色暗红,在暖昧的光晕中十分突出,白眼球滚动灵活,似乎在密谋,怎样把旅行者剁成肉酱,灌进包子里,卖了,收回滚滚白银。她们裹着床子似的棉袄,让人确信气温很低。到她们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笑时,旅行者打了个寒嗓。

    第03节

    灰白、干燥、坚硬的小镇,全是石头。没有太阳,却是亮得异常。街上如被风扫过,什么人也没有,多数店铺没开,只有面馆冒着热气。旅行者戴着太阳镜,哈欠连天。一夜噩梦纠缠,合眼即被惊醒,几乎整夜未睡,天亮梦魔散尽,继续睡,再睁开眼已是下午。又吃了一碗面,在宾馆前站稳,含着话梅等车,看不到任何车辆,只觉鼻孔干燥嗓子疼,里面似裂开千沟万壑,冷风劲刮,呼吸不太轻松。她转身回到服务台,女服务员的脸被电炉烤得如同熟透的地瓜。两颗神秘的地瓜,女巫似的,使用她们的语言,眼里有点点星火,见旅行者走近,闭了嘴巴,仿佛偷嘴的蛤蟆。

    旅馆根本没有其他房客。莫非住进了黑店?旅行者边走边迅速观察周围,捕捉蛛丝马迹。地面是白色瓷砖,拖得干净。右侧的山水国画边上,有可疑血色,近看方知是吃饱的蚊子,被人用手指压死了乳在那里。

    “有没有地图?”旅行者问道。一只地瓜发愣,另一只说:“没有,你要到哪里去。”普通话歪瓜裂枣。旅行者咳嗽一声:“不知道,全乱套了。”那只地瓜接着说:“我觉得你该去月岭雪山,红军当年从那儿爬过。”旅行者觉得这只地瓜不同寻常:“远不远?”地瓜指着旅行者:“你流鼻血了。”旅行者手一摸,红的。“这里海拔才三千九百米,月岭更高,你身体承受不了。”地瓜幸灾乐祸。“我请你当导游。”鼻血止住了,话梅在昂起头时滑到肚子里,旅行者吐词清晰。地瓜裂了:“嘻,导游呀,不行,我当班。”

    旅行者与地瓜对话时,另一只地瓜一直在接电话,她握着话筒几乎没怎么开口,似乎电话里正在播放音乐。

    人性如何承受,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一个朴实而狡猾的侧影。喝人血长大的骨骼。在自己的身体里如鱼得水。无所适从的风。鼻子和人作对。植物沉默,汁液暗淌。

    一辆小面包停在宾馆门前,车窗内探出的脑袋朝服务台喊:“有没有房?”旅行者大声答“有”怕车开了,疾步走出来,与提箱子的男人擦肩而过。旅行者钻进车里,说去月岭。像个老主顾。车里窄得似鸟笼。弥漫劣质烟味。提箱子的男人走路轻灵,仿佛箱子是空的,进门前,回过头望一眼,似笑非笑,脸上飘着高原红。

    “包车很贵,没两百块动不了。”司机随意叩掉烟灰,他说的是正常价的两倍、旅行者借了解行车时间及路况的机会,仔细观察司机。司机眉呈“一”字,配一双不太灵活的小眼睛,不狡猾,不贪婪;鼻梁端正,嘴厚多肉,诚然是心地实在;衣着粗简,言语温和,怎么看都不像坏人,甚至起歹心坏人性的可能都很少。心渐渐放宽。

    旅行者笑着让司机起程。

    司机自我介绍叫阿古,爷爷是汉人,奶奶是藏民,他是个“嘿嘿,不是纯的种”门旅行者明白这个“杂种”的自嘲,心里轻松说话间,车已经慢条斯理地爬上了山脚的道路。河水奔腾。牢骚满腹。它并不宽阔。喧闹是寂寞难耐中惟一的抗议。河对岸是草地。黑的牛自的羊。有时变为灌木丛。结满苹果的树。光亮的果树林荫道,通向绿色的山丘,通向农家小院。山连山。顶峰的灌木丛与天接壤,落光了树叶的枝枉,鸟雀把那遥远的枝条弄得颤颤巍巍。一群穿过公路的黄牛,把屎拉在路中间。车轮从上面碾过。陌生的树。远远的一抹雪山。太阳从大块云彩边缘散射出来,河水和云下的地带阴影更重。

    不要描绘,在描绘风景方面画家比你高明得多,他更懂得其中的奥妙。试想想一排槐树。女孩子十岁游过一条河,对面的景色让她终生失望。树丛中隐约人家。天蓝色的海子。那里面的鱼,据说是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价很高。初潮,受到姐姐嘲笑,她向母亲汇报:“哇,杀猪一样。”睡觉直挺挺的,不敢翻身。三条裤子全部浸透。世界末日。躬起背,把胸收起来。喜欢班上无恶不作的男生。当众朗读女生的情书。讨厌她哭得楚楚可怜。

    路引诱着车。深不可测,看不到一户人家。寂静的鸟声。北山阴冷。种种凶杀情景掠过旅行者的脑海。她甚至清晰地看见自己被杂种阿古推下悬崖。旅行者一只眼装风景,一只眼观察杂种阿古的神情变化,嘴里夸张地赞叹美景,藉以释放不安,平息内心的骚乱。车到得半山腰,仰望苍苍,俯首茫茫,肥硕臃肿的是山,瘦骨麟峋的是山,白了顶的是山,青春焕发的还是山。“一日看尽长安花”渺小与伟大交替的感觉,使旅行者感慨万千,胸有诗情冲撞。阿古不失时机,说:“漂亮吧,应该多拍些照片。”旅行者被提醒,拿出焙得发热的索尼数码相机,下了车,又转身把背囊背上。这个动作引起了杂种阿古的注意。“把包放下。”杂种阿古说,脸都歪了。旅行者不肯,想取包里的刀,杂种阿古伸手抢夺,狠力一拽,飞起一脚

    “算了,不上去了吧。”旅行者的手插进包里握住刀柄,始终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在手里。胆量由一只巨大的鹰,变成一只傲傲待哺的雏鸟。她的决定听起来像征求意见。“半途而返,太遗憾了,一定要到山顶。”阿古的建议倒像决定。如小时候梦中小解,在梦里一次一次起床解决放松那样,旅行者不断在心里说“调头,立即下山,离开这里。”却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牵引,始终一声不吭。如此,车又翻过一道屏障,只见山还是山,却又不是先前的景,连绵雪山,在云霞里隐约,仿佛海市压楼般,奇特壮观。

    “想拍照吗?想拍我就停车。”阿古眯眯笑,表达一个“杂种”的友善。

    旅行者取了相机,毫不犹豫地把包留在车上。对阿古信任,就是对他尊重。既便他心中有恶,这片刻的尊严获得,定能缓解他恶的发作。上帝也是有魔性,何况人。上帝不发恶,因为人们相信他。旅行者心里混乱。

    “你结婚了吗?”阿古突然在旅行者后面问道。

    山顶太阳,立身处小雨夹雪。迷蒙。几步外,就是悬崖,山下那条来时的路,看上去就是一条灰色的线。人掉下去,就会是线上的一只死蚁。

    “没结。”旅行者谨慎地远离悬崖,不动声色地往山壁那边闪,问道“你多大,结婚没有。”

    “你是不想结。我23岁,明年赚够钱就把女朋友娶回家。你有男朋友吧?”阿古只穿两件衣服,胸口袒露在外,说不冷,嘴唇乌紫,不断咳嗽。

    “嗯。”旅行者含糊一声。手脚僵硬。

    “你们干嘛不结婚呢?”阿古问题很多。

    “上车吧。太冷了。”旅行者不知怎么回答。包在车里,刀在包里,人没安全感,越发冷得哆嗦,上车就把包抱在怀里。

    “城里人看起来真年轻。你是做什么的?”车半天打不着火,阿古还借机问话。

    “我是记者。已经下雪了,离山顶不远了吧。”美景非良辰。旅行者彻底失去上山顶的勇气。她无法相信阿古。阿古既然拼命赚钱娶媳妇,为什么不乐意省下油钱和时间去做别的生意,反倒坚持要载自己到山顶。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他肯定知道她身上带了钱,而且不少。他要把她带到山顶去解决,那里更为保险。说不定那儿有他的同伙,一群盗贼,正在等待羊入虎口。

    冷从脖子里灌,旅行者把外衣拉链使劲往上拉。再看阿古,只见他小眼发直,面无表情,嘴唇并不厚,鼻梁也有点塌陷,典型的丧心病狂的长相。衣服也不简朴,而是遨遏,凌乱,一层污腻,只有毫无原则、不受任何约束的人,才是这副德性。旅行者的心又跳得似蛙一鸣。她不敢流露内心的想法,怕提醒了阿古,被他顶着她的思维提前动手。于是装得从容,和阿古说笑。慢慢地又觉得阿古鼻梁端正,嘴唇多肉,心地实在了。

    “再走四十分冲就差不多了。山顶鹅毛大雪呢。”阿古把山顶风景描绘了一番,说可以看到冰川,云海,雪山,山上惟一的一户人家,拥有上百头耗牛,牛和人几乎不下山。

    “你看,看那座山头。”阿古手指左前方。旅行者看到满山坡的黑色耗牛。原来的山群矮了。天近了。空荡荡的四周,鸟雀也没有一个。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听到自己的呼吸,才相信听觉没有问题。去不去山顶?旅行者的内心又开始摇摆。眼下的处境,实际上与山顶没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从进山那时候起,她的脖子已经伸进了阿古的绳套,就看阿古什么时候用力勒那么一下。惟一的区别在于,上山顶,可以享受死前的美景盛宴。

    上帝和魔鬼只有一个。信徒成群。成群于餐桌上,于各种场合相互乱咬。“那个偏僻的地方,最好不要单独走,尤其你一个女人。”藏族老头身着汉服,一脸滴油熏肉,宠辱不惊。鬓角淫荡于老头与旅行者之间。一位做足修饰功夫的年轻诗人。鬓角的淫荡覆盖熏肉的警示。醉意熏人。酒的热度,比任何话语更令人迷糊。体态丰胶的香烟,在桌上转一圈,被蹂瑙瘦了,剩下空壳。嘴像刚射击完的枪,冒烟。声音夹着子弹呼啸,穿越烟雾。满屋子苍蝇乱撞。枯噪不断。

    旅行者想到另一个鬓角。隐秘躁动,化成一株植物,植人生命,长在身体里,血肉相连。拔除它,有血从看不见,的伤口往外淌,好比空寂无人的大山里,一脉不知源头的溪水日夜流动。一种缓慢的精神凌迟。旅行者不觉喝过头了,植物的根须,抵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翻起迷蒙尿意,她起身上洗手间。

    第04节

    “上山顶看看。”旅行者暗下决心。事实上车一直在往前开,只是更慢。一是雨雪使山路泥泞,车轮打滑,二是车好像出了毛病,走一段就抽搐几下,害起了疥病,吭味吭味爬得十分费劲,晃得如同醉汉,把旅行者心弄得活塞般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差点嘣出嗓子眼。

    雪越下越大。车前车后茫茫一片。昏暗的气势,从四面八方逼涌。可怜的小面包车,在稻梗上爬行的甲壳虫,要享受谷穗的芳香。禾叶沙沙作响,似万千只甲壳虫奔跑过来。腿再多,抓不住光滑的稻梗,爬三步,退两步,或者爬一步,退三步,摇摇欲坠。呼吸困难。鼻孔如有针扎。不说话。为什么非上山顶不可。理想变成机械的目标。

    背姐姐的旧书包,穿哥哥的旧衣服。穷。一年四季,赤脚泥泞,走两里地,滑滑溜溜地上学。烂泥巴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恶心的贩月。背下整个英语单词表。语文老师暖昧的关怀。戴假发的化学老师离过婚,专为难漂亮女生。一颗坏牙。父亲赞赏扯秧插秧的才华。两腿撑开八字,沉下屁股,手没入水中,贴近秧苗根部。三根。五根。盈握。课本用来擦屁股,作业本擦屁股用。屁股的阅读,就是家长检查。读书无用。一个人的监狱,改变全家人的命运。活人的价值在于成功地扮演稻草人。吃喝偷吃谷种的鸟,挥赶下田啄苗的鸡。十七岁,雪下得比这山头还深。改变了姓氏,与父亲较量。沉默中埋下的仇恨,在六年后父亲的痛哭流涕中化解。蚂蛾贴着伤疤,大半截身体进入肌肉。吸血。也不过是轻微的痒。掐断它,变成两条生命。每一种痒都与蚂蝗有关。一个村妇,成天挠头皮,痛苦处双手抱头挠。丈夫愤怒,揪住头发便扯。风掀茅屋似的,竟揭开了头灵盖,头皮窟窿下,惊现一窝蚂蝗。一个男人锯掉了一条腿。一位少年因被蚂蛾咬得斑驳的腿而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更多的人选择在与蚂蜡争斗中和平共处。

    比寒冷更冷的冷。痒。后背。双腿。心里。

    “不用害怕,别的我不敢夸,我们山里人开这种路,绝对安全。”阿古见旅行者神情紧张,表示安慰,如农民夸自己懂庄稼。他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节奏晃动,恰到好处。一直漫不经心地咳嗽,越往山顶开,咳得越诚实。旅行者捕捉到这诚实的、一具肉体的咳嗽声,觉得这个人还是可以把握的。

    “给你,你穿得太少了。”旅行者拿出一件毛衣。假如山顶情况如自己猜测的一样,一件毛衣,或许改变整个结局;假使一切正常,司机阿古却病倒途中,也是同样的不妙。在高速公路上,她能以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飞驰,这种险象环生的山道,她连方向盘都不敢握。因此,为那不可预知的事,旅行者愿意牺牲这件四百多块钱的时尚毛衣。同时轻度后悔,应该趁手机有信号前,打个电话告诉朋友她所在的位置,车牌号以及司机的名字。尸体被食肉动物们分食,灵魂怎么能绕出山群。恍惚间旅行者把阿古当成灵魂的救赎者,他是她出生人死、患难与共的对象。心里忽暖忽寒,想起诗人植物对死亡的态度:

    “如果有人杀了我,将我结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么在腐烂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享受流云、星辰、荒漠和空旷。”

    天人合一。刀子刺进身体。寒冷。脑袋撞击岩石。容毁。肉体摔下悬崖,血肉模糊。稀奇古怪的想法令旅行者表情复杂。

    “我跟你说点死亡的事情。”旅行者对阿古说。“死在印度。如果火葬,灵魂将首先进人月亮,变成雨。雨落到地上变成食物。食物被吃后变成精子。精子进人母胎再次出生。这一过程叫做‘五火’。‘五火’通常与‘二道’连在一起。‘二道’指‘祖道’和‘神道’。祖道是人死后根据五刀顷序回到原来生活的世界的道路。神道是人死后灵魂进人梵界,不再回到原来世界中的道路。

    “你会选择什么道?”旅行者问。

    “啊,有意思,我选择‘祖道’,回来继续看山里的风景,还有女人。”阿古热爱生活。

    “挺冷,穿着吧。”旅行者把手中的毛衣又递了一次,对阿古的选择既羡慕又鄙视。她喜欢梵界的至高的精神境界,只是虚无中的虚无,双重虚无。

    阿古说他不冷,咳嗽是因为抽烟。阿古的拒绝让旅行者失望。一个渴望死后灵魂进人梵界的人对选择祖道的人的失望。她又递给他一颗金嗓子喉宝。阿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捏手里看看,伸舌头舔舔,含到嘴里,浮起难看的表情,像一只尝到怪味的猴子。旅行者道:“有这么难吃?”阿古摇头:“好奇怪的味道。”旅行者刚要笑,只听阿古“呀”了一声,突然刹车。

    “怎么回事?”旅行者问。

    “塌方。”阿古说。敏捷倒车。

    旅行者没明白。眼见零星的石块在前面山坡飞速翻滚,石块越滚越多,越来越大,霎那间如飞流瀑布,气势磅礴,旬然,声巨响,炸出一团巨大的尘雾,瞬间耸起一座新的山头,挡住了去山顶的路。

    旅行者傻了。

    偶尔还有石块滑落,一路奔至悬崖,听不见落地的声响。巨大的坟头。车压瘪了,铁片刺进肋骨,血肉模糊。胸前挂着的手机在响,荧光屏忽明忽暗。今天是星期二。植物在上课,贴紧胯部的手机碰到了重拨键。他在讲波德莱尔:这位被认为不合人情的,带有无聊的贵族气的诗人,实际上是一位最温柔、最亲切、最有人情味、最具平民性的诗人。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眉头闻到了地狱,就像我们闻到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波德莱尔把萨巴蒂埃夫人奉为诗神,寄托自己的向往与追求,惠特曼婉拒英国女作家的求婚,据说是个同性恋。八十二岁的知名人物要与二十八岁的女人结婚。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世界最冠冕堂皇的情色交易。人一出生,就进人死亡倒计时。世界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居然是跳蚤。爱情是自己的事,婚姻是别人的事。任何方式都弥补不了,注定拥有那么一个有缺陷的人生。

    “当”一颗碎石崩到车身。犹如一次危险的警告。

    塌方的瞬间,诗人杯中的水起微澜。颠倒了红绿灯的色彩。从假寐中顿醒。旅行者忍住眼泪,山在眼里退缩渺小。

    “这样的情况,我遇过好几次了,亲眼见过流沙活埋两面包车人。救援的车辆最快也得三四小时才能到。”阿古将车退到稍宽的地方调头。阿古说话就像严寒中的松柏,或者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以及散落茫茫山头的牛马牲畜。几乎没有什么能惊动它们。偶尔抬起头,也是毫无目的。他说山里人靠山吃山,他信命。发生意外,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受到的惩罚。

    车往回开。奇怪的是,不抽搐了,不犯疥病了,车速明显快了许多。天将黑。山色浓了一层。旅行者说:“会不会有熊瞎子或者狼?”阿古回答:“有,人在车里,不必害怕。”旅行者说:“我倒想遇到。”塌方隔断了山顶可能的奇遇,那片未知的事件,永远消失,不能再现,若没有新的感官刺激,会遗憾更深。旅行者心里活泛起来,内心里萎缩的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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