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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些微妙。贝九因不太喜欢唐多,略觉尴尬与不痛快。而唐多则态度坦然,或者心中正是美妙。搞装修的有事也不问贝九,问了她也不懂,所以直接找唐多,因而助长了唐多一家之主的美妙气焰。

    这一周,贝九的装修工程进入高潮,唐多一连跑了三次长途。有些东西本来电话可以解决,可贝九听不明白,唐多又怕她外行吃亏,不放心,搁下手边的事就来了。他显得风尘仆仆。风尘仆仆是他的常态。他二话不说,照旧细致地将装修审查一番,然后带贝九出去购买材料。逛一阵他问她渴不,逛一阵问她累不,逛一阵问她烦不,逛一阵问她饿不。后来见到一条凳子,唐多把贝九挪过去按在凳子上,转身买了水和雪糕。她坐着吃雪糕,他站着喝水。她站起来让他坐,他一把把她按下去,她再起来,他再按,仿佛正谋杀一个溺水的人。他的动作有些粗鲁,贝九不喜欢,但动作里包含的强制的体贴使她无话可说,她突然发现自己能习惯与容忍他的这种粗糙了。

    挑窗帘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转了好几个大的家居装饰城,进了几十个店铺,都没找到贝九喜欢的那种浅紫色。这个时候,唐多终于有了疲惫之态,偷偷打了一个呵欠。贝九看见了,心有歉意,觉得自己对唐多的使用过了头,想握一下他的手,或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歉意完后是感激,感激的办法是请他吃饭,吃“重庆陶然居”的辣子田螺。当然,请吃饭俗套,唐多不缺饭吃,他吃过的风味肯定比她多,这个贝九清楚,问题是,除了吃饭,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为了饭前解决窗帘的事,贝九放弃对浅紫色的梦想,另选浅绿色。天黑下来前,在一个叫“浪漫色彩”的店铺里,下了订单。贝九长吁一口气,店主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和唐多是俩口子,她头一次笑纳。

    贝九不想被唐多面红脖子赤、眼腈红多黑少的样子坏了食欲,拒绝喝酒。这么一来,这餐饭场面就显得清爽干净,宁静祥和。吃饭是俗套的答谢方式,不过,贝九十分真诚,俗中求新,亲手给唐多剥了几个田螺,又说一句客气话,以防唐多胡思乱想。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唐多是否心驰神荡。除了他的行政工作,唐多基本上还是一个谜,包括他这种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助人为乐的行为,也令人费解。若只为一亲芳泽,那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既不符合经济规律,也与常人思维相左。唐多本身学经济的,他不可能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

    贝九没有想到,吃完饭回到住处,心中的歉意还没消失。唐多为她奔波一天,气都没喘一下,想到他将马不停蹄再开一两百公里路回家,她更觉得亏欠。贝九对唐多说,要是不着急走,上楼坐一会吧。贝九说完有点后悔。唐多说不会打扰你么。贝九笑着摇摇头,唐多就跟了上来。

    一室一厅的旧居室背街,尚算安静,拾掇得雌味十足,脂粉气扑鼻。唐多一进门就乱了手脚,不知进退。贝九看出来,他对单身女人的房间缺少认识,跟经验有关。风月场所的男人,言行都是行云流水的。这样再来看唐多的鲁莽,可以理解为缺少女人磨练的缘故,蔑视一个清白的人,是不正确的,唐多的鲁莽,其实是一种美德。

    贝九取了双干净拖鞋,给唐多换了。鞋很新,似乎没被人穿过。鞋子的确是清白的,贝九不会把秦聿穿过的给唐多。贝九拿鞋时,心里想千万别跟鞋一样,随便就让人穿了。她担心把唐多看顺眼了,什么都顺了,干出不忠于秦聿的事,若还与唐多纠缠不清,更麻烦了。贝九自个思想丰富地活动,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给唐多泡了一杯热红茶,消疲解乏,又从冰箱拿出梨子削了,一刻不停地忙碌。唐多说,你别忙了,辛苦一天,坐下来歇着吧。贝九偏巧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便坐着啃梨子,叭唧叭唧咬得脆响。除了关于房子装修的那个话题,两个人基本上找不到别的可说。唐多整个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人,即便是现在,他全身心关注的,也只是贝九的装修。说装修的事儿,贝九最乐意,这刽l也有点乏味了。跑了一天,汗腻在身上不舒服,我去洗个澡。贝九说。贝九是真心想洗澡,没料到会使唐多产生误会,把洗澡当成了一种暗示。

    贝九顺便洗了头,出来时,长头发还在滴水。唐多一言不发,夺过她手上的毛巾,把她按在沙发上。这个突兀的动作让贝九吃了一惊。唐多把茶端到她手里,一声不吭帮她擦头发,头部按摩,捶肩打背。贝九心中泛暖,她还没被男人这么伺候过。贝九心中泛暖就有点享受唐多的手,根本来不及产生拒绝的想法,心中的暖就被这双大手揉开了,整个身体有点发热。她闭了眼睛,看见自己变成了娇柔美丽的公主,腰细臀肥,洁白的裙摆撑开,占了半个房间,鸽子衔着红色的玫瑰停在她的肩头。

    这一晚,唐多到底没走。

    秦聿夫妻两地分居,一个月见一次面。如果周末相聚的夫妻叫“周末鸳鸯”那秦聿夫妻就是“月经鸳鸯”贝九原以为,利用时间与空间上这个巨大的漏洞,打散秦聿这一对“月经鸳鸯”有天时地利的优势。不妙的是“月经鸳鸯”在贝九与秦聿恋上道儿的时候,境况发生突然转变。据秦聿说,他妻子因眼皮常跳心绪不宁,觉得事出有因,东找西找,把目标锁定在秦聿身上。一直对“月经鸳鸯”婚姻形式满意的妻子果断决定,立马调到秦聿这边来,半个月时间,调动手续人事关系全部办妥。贝九听到消息,只觉措手不及,眼睁睁看帝国主义侵占了自己的领土,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更别提签什么和平协议。秦聿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的看法,他只说了一段话,大意是:领土本来就是她(妻子)的,要是转让领土使用权,历史遗留问题太多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经不起这样重大的变故,更何况,她是一个那么温和与无辜的老百姓。

    灰溜溜的贝九严重受挫,又因秦聿的言词挫上加挫。秦聿是块富饶的土地,因为她的耕耘,自然是更加肥沃,要把秦聿这块租借地,完璧归赵,多少有点像切割自己的地盘,有损失的痛感。贝九便问秦聿是否爱那个女人。秦聿聪明,只说那是个没什么过错的女人,无端端地把她休了,未免太没心没肺。贝九说,她爱不爱你。秦聿说,应该是吧。贝九道,哼,挺滋润嘛。秦聿说,你别闹,我也没办法。

    秦聿的女人像水蛭般,把秦聿牢牢地吸住了。贝九搞装修,秦聿从头到尾都没来看过,只是在电话里说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华而不实。秦聿哪懂装修,女人的子宫才是他的专业。秦聿说下次来要贝九在新房子里做饭给他吃,他爱喝她煲的鸡汤,她做的白灼虾和番茄炒蛋。贝九心里不爽,眼睛潮了,心想如果不是唐多,她早累死了,哪里还有人给你煲鸡汤做白灼虾和番茄炒蛋。贝九难过,自己输了秦聿这片领土,又把自己当贡品上缴给了唐多,留给她自己的,只剩下“贝九”这个符号了。

    贝九与唐多睡过以后,对唐多的歉意没了,心里舒坦了。她希望他能从此消失,又说不出口,给了暗示,唐多不懂,或者装傻,对贝九更是义不容辞,连贝九枕头的软硬,都在他的管辖之内。其它比如吃什么,喝什么,荤的素的,油腻的清淡的,几点睡,几点起,做了什么小梦,交了什么好运等等,更是不在话下。他像个显微镜,把贝九日常生活放大,放进神龛,虔诚膜拜,让贝九感觉自己由娇媚公主转升为尊贵女皇。

    高高在上的贝九一时间下不来地面。其实,不单贝九下不来,恐怕这是大多数女人的通病。唐多总能找到见贝九的理由,而且合情合理。他手指上总挂满塑料袋,全是贝九爱吃的水果零食,甚至是连贝九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必需的用品。唐多当然知道女人喜欢花,具体如贝九喜欢的百合玫瑰夜来香,在手指头挂满塑料袋的情况下,唐多用手臂箍住他买的花,贝九每次开门,见到的总是一个全身开花的唐多。因为唐多买花从来不是扎束,而是成捆,百合玫瑰勿忘我满天星,五彩缤纷,若是用筐儿两头装了,挑起来立马可以在街头当个卖花小贩。

    贝九原本就在高处,被唐多这些糖衣蜜果一炸,晕了,更是脚不着地,眼里有些山丹丹花开,隐约香味。唐多眼前绚烂,略受刺激,嘴里突然嘣出“儿子”一词。唐多的原话是“我儿子考上省重点学校了”但“儿子”这个音节是这句话的最强音,冲击了贝九的耳膜。唐多大约是想在温馨时刻,与贝九分享喜悦,不料贝九一听,眼里立即秋天,花立即凋了,景致全没了。贝九—直把唐多当成单身汉,因为已婚男人不可能有这种劲头。唐多结没结婚,本来也是件无关紧要事,贝九又不打算和他结婚,但贝九还是不舒服。睡在女人身边的男人谈他的老婆孩子,好比男人进了女厕,免不了要被里面的女人骂一句“神经病”不过贝九只是冷下眼来,嘴里温度还在,附和道,不错,是件好事情。唐多鲁莽,没发现贝九明显的表情变化,只顾忆苦思甜,说他一个人为孩子的教育付出巨大,连带把“孩子他妈”数落了一通。

    至此,唐多的一家三口出场完毕,贝九脑海里涌起一幅全家福图。

    贝九心生厌倦,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这些东西。

    贝九心中有事,失眠了。

    直到贝九搬了新居,秦聿也没有来过。秦聿“九浅一深”的真功夫,这次体现在科研开发上。他因研究出一个新的成果而忙碌起来。新的成果可以使妇女推迟八至十年闭经,对卵巢的保养也推出了一套科学实用的方法,换言之,也就是一种从卵巢着手,使女人保持青春的科学创举,给科学界和妇女同胞做了一项巨大的贡献。道家的长生不老论是具有欺骗性质的,而秦聿的科研成果经过临床试验检测,是科学的,成效显著的。秦聿应全国各地邀请,到处开子宫的科研讲座与讨论会。据说所到之处,除了医生和专业学生以外,妇女同胞们最多,妇女同胞当中,尤以如狼似虎的年龄群为最,肥腻腻挤个满场。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贝九接到秦聿的电话。秦聿说喝了点酒,很想你。贝九说真希望你天天喝酒。秦聿说我没有喝糊涂,就是想给你打电话。贝九心里很暖和,他喝多了没想别人,证明某种程度,他这块领土,还保留她的使用权,她还是可以在上面盖房子,建花园什么的。

    贝九天天都在琢磨怎么和唐多一刀两断,怎么营造一个宁静祥和的分手局面,保证往后两人的关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贝九发现这并不比一国之君治天下易。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早把道理讲透了。贝九现在面临的问题,亦是一国之君面临的难处。这么一想,贝九更觉体现个人智慧的时刻来了。

    正如国家岌岌可危之时,又逢政变发生,贝九的了断设想还未琢出道来,智慧之门尚未开启,一月一次的例假却停了。贝九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贝九默默地将自己咬合,仔细计算周期,翻来覆去也没法匀出一天两天,匀出可能与希望来。朝廷内慌外乱,里外告急,似乎咬紧的牙关一松,将会分崩离析。

    贝九确信自己怀孕,整夜都在辗转反侧。怪只怪唐多,说什么“生个儿子我来养”推波助澜造声势,搞得贝九很感动,心存侥幸,稀里糊涂被唐多杀进宫来。如今在宫里驻兵守阵,建营扎根,慢慢往外扩展势力。贝九深知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瓜熟蒂落,要么一锅端。前者是“讲和”后者是“请战”哪一种都要付出代价。抛开唐多的具体问题不论,嫁给不爱的人唐多,与他结婚生子,看似结局和美,实则是兵不刃血的漫长折磨,好比一国与另一国讲和,是类似求降的妥协,这种情况下,求和的国家,基本上是在压抑与不爽快的处境下生存。“请战”则是一种果断解决问题的勇气。出兵厮杀,难免伤亡损失,然胜负成败,干净利索,可望拥有纯净蓝天,无穷未来。这是一种短痛。成吉思汗骑马打天下,才拥有那么巨大的蒙古国。一个人在感情上要想有广袤的土地,同样需要请战。一味讲和,只会使自己的领土渐渐缩小,魅力慢慢减弱,最终只剩一线天,无路可退。

    贝九决定“请战”贝九的创伤秦聿在“九浅一深”时曾经指出,并且说是“挺深的创”贝九对此深有顾虑。这是贝九失眠的真正原因。不过,贝九方向明确“讲和”的想法刚冒出来就被灭了。可以看出,贝九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脚步,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

    “讲和”“请战”伤神,伤身,贝九的心里,终究有怨。

    贝九终究无法轻松。懊丧、焦虑、恐惧,甚至完蛋的感觉,全部压上她小小胸脯,远比唐多要沉重、难受得多。是否把怀孕的事告诉唐多,贝九犹豫,内心似乎需要他的意见与力量,一会儿又觉得毫无必要。怀孕是意外的事情,超出了她和唐多的关系之外。无论唐多的态度如何,她“请战”的决定不会改变。贝九愿意独自承担。

    贝九打算过几天去医院确诊,再安排处理时间。一个人如被焚煮般躁动不安。就在贝九焦头烂额的第五个夜晚,例假来了,仿如期待已久的恋人,令贝九狂喜;又好比重见了天日,人生又美好起来。不过,贝九没咂摸高兴多久,被突然掉下来的失落砸在胸口,溅起—团空虚,散发—圈忧虑。贝九想起了秦聿“九浅一深”时,说她有“挺深的创”贝九担心自己丧失了怀孕的能力,忽觉从头到脚的凉。

    偏巧唐多的电话来了,他问贝九家中的米还够不够吃,油够不够用,想不想去海边大吃一顿海鲜。贝九—身尚未回暖,语气也凉,只说不用了。唐多耳朵比眼睛敏感,说,发生什么事了?贝九,一定要告诉我。贝九觉得唐多夸张了一点,忽想试—试他。

    例假没来。贝九说。

    噢?几天了?唐多很严肃。

    五六天。

    检查过了吗?

    查了。

    查到有了?

    有了。

    贝九原只打算随便逗他一下,见唐多紧张,贝九决定继续下去。

    贝九说怎么办?唐多反问,真的有了?贝九说,你说过生了你养。唐多说,我是说过,但现在我真的没有资格做这些啊!贝九开始失望,责怪唐多图自己快活,不关心别人的身体。唐多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贝九又说怎么办?唐多叹口气说,贝九,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现在真的不能要孩子,我怕我无法对孩子尽到责任。我下周再去医院复查,肺部有点问题。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死于肺癌。是遗传。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

    贝九心中冷笑,这么弱智的谎言,他也能编出口,未免也太看轻人了。虽是试探,唐多的这种躲闪态度,仍使贝九严重受挫。贝九不打算与他继续探讨,也不打算和他再有任何联系,十分平和地说了“晚安”与“再见”

    贝九的新房子被夜色淹没。贝九浸泡在灯光里。散发的灯光是干净的。新房子里充满新鲜水果的味道。葡萄、香蕉、苹果、橘子、水蜜桃,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却又是一味一缕,一缕一味,丝丝入鼻。贝九的房间太像洞房了。贝九是没入过洞房的,觉得应该是这种飘溢水果芳香,而外面人深夜静,一切似乎都在聆听,都在期待的气息。

    贝九疲乏,昏昏欲睡,只听得秦聿在耳边说,贝九,我想你。回来一定抽时间来看你。

    贝九睡得很沉。贝九梦见满屋子的壁虎,不断地朝她尖声喊叫“妈妈,妈妈”贝九醒来一身臭汗,取衣洗澡,刚拿起内裤,数不清的小壁虎满柜子逃窜。贝九贴到墙根,顺着墙壁软了下去。

    秦聿还在忙碌。

    唐多没有消息了。

    贝九有时会想,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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