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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午夜1点。

    斯塔基独自一人坐在长桌边,仔细地翻阅着一摞黄色稿纸,里面的内容惊得他目瞪口呆。从西点军校一名摸不着头脑的新生直到今天,他为国家已经服务了整整36个年头。他得到过奖章,受到过总统接见,向总统提过建议,有时他的建议还被采纳。什么样的事情他都经历过,可是这次

    他的心里笼罩着一团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恐惧感。这是一种足以使人疯狂的感觉。

    他猛地站起身,膝盖在桌子上磕了一下,一页稿纸轻轻从桌边滑落,在空中慢悠悠打着旋飘到镶嵌瓷砖的地板上,一半隐在桌下的阴影里,一半露在外面。如果留心的话,能够看到上面写着下面一些文字:

    未经核实

    似乎极有可能

    品系编号为848-ab

    坎皮恩(男),萨莉(女)

    抗原转型及突变。极其危险,

    死亡率高,传染比例估计可达

    99。4%。亚特兰大瘟疫中心已经了

    绝密文件。(完)

    p-t-222312a

    墙上装着5部监视器。斯塔基走过去,在中央的屏幕下面按了一下按钮,忽地现出一幅画面。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州沙漠区,一片荒凉,红外摄像的浅红色调在荒凉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感觉。

    就是这儿,斯塔基想,蓝色工程。

    恐惧感再一次袭遍全身。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一个蓝色药片,他的女儿管它叫“镇静剂”叫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看效果。他没有用水,而是把药片直接送到嘴里,下咽时那张刚毅的面孔不由自主地皱动了一下。

    蓝色工程。

    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监视器,然后又打开了其他的几部监视器。4号和5号监视器显示的是试验室。4号为物理实验室,5号为生物病毒实验室。生物病毒实验室里放满了动物笼,主要是天竺鼠、恒河猴,还有几只狗。这些动物似乎都还醒着。物理实验室里,一台小型离心机仍在不停地转来转去。斯塔基提过这件事,而且态度十分强烈。离心机这样起劲地转来转去,真给人一种见了活鬼的感觉,因为旁边就是埃兹威克博士的尸体,四肢伸展着,就像被大风吹歪的一具稻草人。

    他们解释说,离心机和照明设备用的是同一个电路,如果关掉离心机,灯就会全部熄灭,而现场的摄像机没有安装红外设备。斯塔基明白了。可能还会有一些军界要员从华盛顿赶来看一看这位仅有1英里之遥的沙漠之下400英尺的地方命归黄泉的诺贝尔奖得主。关掉离心机就等于让这位教授永不见天日。道理很简单。她的女儿大概会管这叫做“第22条军规”

    他又吞下一片“镇静剂”转头去看2号监视器。这幅画面最令他感到恶心。画面中一个男子脸泡在汤里。一个人会以这种方式了结一生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它使人想起了馅饼摔到脸上的滑稽镜头,可是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可就毫无滑稽可言了。

    2号监视器是蓝色工程的咖啡厅。发生事故的时候正好是在换班时间,所以咖啡厅里人并不多。他想,对于这些死者而言,不管是咖啡厅,还是卧室,或者是试验室,在哪都没有什么区别,可像这样一头栽进汤碗里

    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一男一女蜷缩在糖果机旁边的地板上。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躺在投币式自动电唱机旁边。靠着桌子还有9个男人和14个女人,有的还紧紧握着满满的一杯可乐或雪碧,手掌早已僵硬。趴在镜头深处的一张桌子边上的男人名叫弗兰克d

    布鲁斯,就是他脸泡在汤里。

    1号监视器只显示了一个数字时钟,13号之前钟表的全部数字均为绿色,现在已经变成了浅红,停在06:13:90:02:37:16。

    1990年6月13日2时37分16秒。

    斯塔基听到身后传来几丝轻轻的响动。

    他逐个关掉监视器,然后转过身,看到落在地上的一页稿纸,拣起来放回桌上。

    “来。”

    是克赖顿,他神情严肃,面色铁青。又有坏消息了。斯塔基平静地想。

    “嗨,莱恩。”他低声地打了个招呼。莱恩只点了下头。“比利。这个天哪,我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是军人,我想应该开门见山。”

    “那些碰过坎皮恩尸体的人正在亚特兰大接受隔离检查,情况不妙。”

    “都是这样吗?”

    “5个可以确诊。有一个——他叫斯图尔特雷德曼——一直是阴性。不过据我所知,坎皮恩也是有50个小时一直是阴性。”

    “坎皮恩要是没跑就好了。”斯塔基说“保安太差了,莱恩,太差了。”

    克赖顿点点头。

    “接着说。”

    “阿内特已经隔离。那里已经发现了16个传染性极强的a级流感病例。这些只是症状比较明显的。”

    “新闻界怎么样?”

    “目前还没有什么问题。他们以为是炭疽。”

    “还有呢?”

    “还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有一个叫乔鲍勃布伦特伍德的德克萨斯州高速公路巡警。坎皮恩最后到的加油站是他表弟开的。昨天上午他路过的时候告诉哈泼斯科姆说医疗人员就要赶来。三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他,现在正送他去亚特兰大。当时他巡逻经过了大半个东德克萨斯,天晓得他接触过多少个人。”

    “噢,不好。”斯塔基说。忽然,他感到一阵搔痒,从大腿根一直爬到腰部,不禁毛骨悚然。传染比例99。4%,他想。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摆脱不掉。就是说死亡率高达99。4%,因为人体无法生成必要抗体制止抗原病毒的不断变异。只要人体产生对应的抗体,病毒就会变成一种新的形式。同样,人类几乎无法制造这种疫苗。

    99。4%。

    “上帝1他说“就这些?”

    “嗯”“接着说,说完。”

    克赖顿压低了声音:“比利,哈默死了。是自杀。他用配发的手枪从眼睛射入头部。蓝色工程技术资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猜测他可能是觉得把这些材料留下来足以说明他自杀的原因。”

    斯塔基闭上了眼睛。维克哈默是——曾经是——他的女婿。这件事该怎么对辛西娅讲呢?对不起,辛迪。维克今天死了,脸泡在一碗冷汤里。来,吃一片“镇静剂”是这样的,出了点大乱子。有人弄错了一台设备。有人忘了拉闸封闭基地。只差四十几秒钟,这四十几秒足以致命。这种设备内部称为“嗅探器”由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制造,国防部合同号164480966。“嗅探器”由女性技术人员分工组装,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技术人员了解自己的工作性质。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可能正在一门心思想着晚饭吃些什么,而另一名负责质检的工作人员可能在考虑把自己的私车卖掉。总之,辛迪,最后一次巧合是4号保安岗一个名叫坎皮恩的男人及时看到数字变红,在基地关闭之前逃离了现场,他带着自己的家人慌忙出走。4分钟后开始报警,我们随即封闭了基地,就在这个时间之前,坎皮恩开车穿过了大门。谁也没有想到找他,直到将近1个小时之后才发现问题。大家都以为他还在坚守岗位等着嗅探器划分感染区与非感染区。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脱身的机会。坎皮恩非常聪明,知道如何利用各条小路,而且相当幸运,他走的路没有一条把车子陷祝有关部门一直在犹豫是否通知州警察局或者是联邦调查局,或者同时通知这两个机构,坎皮恩利用这段时间驱车狂奔,等到总部决定处理此事的时候,这个幸运的家伙——这个已经被感染的幸运的家伙——已经赶到了德克萨斯,最后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再跑了,因为他和妻子女儿在一个名叫阿内特的可恶的小镇上瘫倒在车里了。德克萨斯州阿内特镇。辛迪,我的意思是,这些全都是巧合。请原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前夫没有什么过错,但他是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他亲眼看到了局势失控,于是就

    “谢谢你,莱恩,”他说。

    “比利,你是不是想”

    “我过10分钟就好。过15分钟你安排一次全体会议。如果谁还在睡觉,把他给我揪起来。”

    “是,长官。”

    “莱恩,还有”

    “什么事?”

    “很高兴是你通知的我。”

    “是,长官。”

    克赖顿转身走了。斯塔基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墙上的监视器走去。他打开2号监视器,背起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蓝色工程一片死寂的咖啡厅。

    第5章

    拉里安德伍德把车开到了街角,发现消防栓和垃圾筒中间刚好有一块地方可以停下他的三菱汽车。那只垃圾筒不知是谁丢在排水沟里,散发出一股恶臭。拉里仿佛看见一只已经僵硬的死猫,一只老鼠在它白白的肚子上连啃带咬。车灯闪了一下,老鼠忽地没了踪影,动作快得让人觉得刚才只是个错觉。那只猫仍静静地泡在一洼臭水里,一动也不动。既然猫是真的,那么老鼠也不是错觉了。拉里一边关掉发动机一边想。好像有人说过,巴黎的老鼠堪称世界第一吧?都是那些老旧的下水管道成了它们的安乐窝。但纽约也毫不逊色。这是怎么了,把车停在这幢褐色砾石的危楼前面,干嘛老想着那些老鼠?

    5天前,也就是6月14日,他还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那里是瘾君子、宗教狂的天下,那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摇摆舞夜总会和迪斯尼乐园。凌晨4时15分,他横跨大陆,来到了美国东海岸,交费后通过了特里博拉夫桥。灰色的细雨一路下个不停。只有在纽约,初夏的毛毛雨才会是如此沉闷。东方的天际泛起些许白色,拉里现在可以看到雨滴聚积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模糊。

    亲爱的纽约:我回来了。

    也许北方佬还在城里酣睡,那可能还算不虚此行。坐地铁到体育场,喝杯啤酒,吃几个热狗,然后盯着那些北方佬离开克利夫兰和波士顿,开始他们一天的营生

    他一阵胡思乱想,略一定神,发现天已经亮了许多。仪表板上的钟指在6点5分上。他一直在打盹儿。那只老鼠是真的,他看到了。老鼠又回来了。它已经在那只死猫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拉里感到有些恶心。他想按按喇叭把老鼠彻底吓跑,可面前沉睡的楼房和楼前森然摆放的一只只空垃圾筒让他泄了气。

    他向下矮了矮身子,这样就可以看不到老鼠吃早餐了。老兄,拜托,再咬一口,就回你的下水道去吧。今晚是不是移居到北方佬体育场?或许我会看到你,老朋友。但我担心你看不到我。

    楼前的墙壁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那时附近的环境相当不错。两只石狗守着台阶,台阶上去是一道双层门。在他匆匆赶赴滨海地区的前一年,一些坏蛋就已经把右面的那只石狗从前爪以上全部砸毁了。现在,两只狗踪影全无,只有左边的那只留下了一只后爪。也许成了某个波多黎各吸毒者临时寄身处内的装饰物。或者是那些老鼠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它拖到了某个废弃的地下道。说不定,它们把他的妈妈也带走了。他想他至少应当爬上台阶,看看她的名字是否仍写在15号公寓的信箱上,但是他太疲倦了。

    不,他只想坐在这儿打盹,相信他胃里残留的红酒能让他在7点左右醒来。然后,他再去看看他的妈妈是否还住在这儿。她搬走了也许最好。也许那样他就不用担心北方佬了。也许他就能干脆住进比尔特摩旅馆,大睡3天,然后开车返回西部的黄金海岸。天光渐亮,细雨濛濛。拉里只觉得头痛腿麻。纽约就像一个命归黄泉的妓女,令人厌恶,却也有几分魅力。

    他的思绪又一次走远了,反反复复地琢磨最近9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想找到一把钥匙,解开每一个谜,弄清楚为什么6年来一直处处碰壁,无论是在夜总会演奏,灌制示范唱片,还是开音乐会,都是小打小闹,而在9个星期内竟然一举成名。想把头脑中的事情捋顺,就像想吞下一只球形门拉手一样难。他想,一定有个答案,能够让他排除不祥的念头,不去相信一切都是心血来潮,用迪伦的话说,仅是命运无常而已。

    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遍一遍反复琢磨,把所有的事搅在一起,仿佛是某种预感:那只老鼠,猛吃死猫的尸体,大口大口地咀嚼,在那儿寻找更美味可口的东西。我的老好人,这就是丛林规则,如果你在丛林中,是非上吊不可

    18个月前,一切才真正开始。当时,他正在伯克利的一间夜总会与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合伙演奏,是一个哥伦比亚人打电话叫他来的。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要靠自己去苦苦挣扎。尼尔戴蒙德想灌制一首他的歌,名叫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

    戴蒙德正在制作唱片集,收集了他自己的作品,还有冬青二人组的一首老歌——佩吉苏结婚了,可能还有这个拉里安德伍德的曲子。问题是拉里愿不愿意来灌完一张示范单曲后参加音乐会?戴蒙德想再添一把低音吉他,而且他非常喜欢这首曲子。

    拉里说可以。

    音乐会持续了3天,效果不错。拉里见到了尼尔戴蒙德、罗比罗伯逊,还有理查德佩里。他的名字也印到了唱片套的内侧,得到了一份配唱的报酬。但那首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没有制成唱片。因为在音乐会的第二天晚上,戴蒙德带来了一首他的新歌,用它代替作了唱片。

    你瞧,那个哥伦比亚男人说,这太糟了。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再制那首曲子了。我看看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拉里因此制作了那张唱片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在洛杉矶,日子很难过。虽然有几场音乐会,但不是很多。

    他最后在一间高级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弹吉他的活儿,低声吟唱着一些类似轻轻地,我离开你和月亮河这样的伤感歌曲,伴着这乐曲,一些老家伙一边吃着意大利面条,一边谈生意。他嚓嚓地将歌词记在纸上,因为,不这样的话,他就会把歌词弄混,或是全忘了,当他唱到“姆姆姆姆,嗒-嗒-姆姆姆姆”的时候,就弹奏和弦,文雅的样子像托尼贝内特在即席演奏似的,感觉像一个傻瓜。在电梯和超级市场里,他会神经兮兮地突然想起酒吧里时常不断播放的录音助兴音乐。

    9个星期前,那个哥伦比亚人突然打电话给他。他们想将他的示范曲制成一张单曲,问他是否同意并且把唱片的另一面也灌曲?拉里说没问题。他可以做。因此,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一头钻进了哥伦比亚人在洛杉矶的录音棚,在大约一个小时内,他用自己的声音双槽录制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然后在唱片的另一面录上了他给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写的一首歌小小救世主。哥伦比亚人给了他一张500美元的支票,并让他和唱片公司签了一份极不平等的合同。他握着拉里的手,告诉他有他加盟真是太好了,当拉里问他如何推销这张单曲唱片时,他给了他一个怜悯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去兑换支票已经太晚了,所以拉里只得揣着这张支票去参加吉诺的演出。

    7个星期前,哥伦比亚人又一次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取排行榜的复印件。拉里成名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成为当周的三大热门金曲之一。拉里给那个哥伦比亚人回了电话,哥伦比亚人问拉里愿不愿意与一些真正的大腕儿一起共进午餐,讨论他的专辑。他们都非常喜欢那张单曲唱片,当时已经在缅因州的底特律、费城和波特兰电台播放。这首歌像是要火爆起来,还在底特律灵魂乐电台连续4个晚上的声乐大战中夺魁。没有人知道拉里安德伍德其实是个白人。

    那次午宴他喝得大醉,鲑鱼的滋味他浑然不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飘飘欲仙了。一个大腕还说他看到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摘走明年的格莱梅大奖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些话在拉里听来都很顺耳。回到寓所后,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会有一辆卡车迎面冲来,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发现竟是黄粱一梦。那个哥伦比亚人又签给了他一张2500美元的支票。回到家的时候,拉里抄起了电话,一阵猛打。先是打给吉诺。拉里让他另请高明代他在顾客吃恶心的半生不熟的意大利通心粉时演唱黄鸟。然后,他打电话给他能够想到的每一个人,包括幸存者乐队的巴里格里格。打完电话后,他跌跌撞撞地晃到了大街上。

    5个星期前,那只单曲闯入了“百首热门歌曲”排行榜。位居第89位。当时的洛杉矶已是春意盎然,5月的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洁白的楼宇与蔚蓝的大海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耀眼。那天,他第一次在收音机中听到自己的排名。当时,有三四个朋友在他家,包括他的现任女朋友,他们都在心平气和地享受可卡因。拉里正从小厨房出来,走到起居室,手里拿着一只巧克力果仁饼的袋子,当时正在播放熟悉的一个节目的广告词——新歌大放送。然后,当喇叭里传来他自己的声音时,他一下子呆住了。

    “上帝,是我。”他说。他把巧克力果仁饼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站着,他的朋友们鼓起掌来。

    4个星期前,他的单曲跃升至排行榜的第73位。他开始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推进了一部老式无声电影里,那里的一切都快得不得了。电话铃声不断。哥伦比亚人正在为这张唱片摇旗呐喊,希望从这首单曲的成功中大捞油水。

    总是老调重弹。那些保证这会是5年来最高记录的话源源不断地涌入他麻木的耳朵里。经纪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他们听起来都如饥似渴。他开始服用兴奋剂了,觉得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自己的歌。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在“灵魂列车”节目中听到了他的歌,那一天里,他一直在使自己相信,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忽然觉得朱莉和他难舍难分,她是自他在吉诺演奏爵士乐之后一直约会的女友。她把他介绍给各式各样的人,有一些人他真的不想见。她的声音开始让他联想到那些他从电话里听到的未来经纪人。经历了一次冗长、沉闷和尖刻的争吵后,他和她分手了。她冲着他大叫着,说他的脑袋会大得连录音间的门都过不去,还说他欠她500美元的毒品钱。她威胁要自杀。之后,拉里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枕头大战,所有的枕头都像是充满了劣质毒气似的。

    3周前,他们开始录制唱片集,拉里拒绝了许多“为你自己着想”的建议。他利用了合同给他的自由余地。他找到了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的三个成员——巴里格里格、阿尔斯佩尔曼和约翰尼麦考尔——以及其他两个过去曾和他共事的乐人,尼尔古德曼和韦恩斯图基。他们在9天内制成了唱片集,显然,这是他们能够得到的全部制作时间。他们想,哥伦比亚人似乎需要一张能代表20周经历的唱片集,以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开始,以另一首歌结束。拉里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唱片集的封面是一张拉里浑身沾满泡沫躺在一个老式浴盆里的照片。上面写着“小小救世主”和“拉里安德伍德”的字样。哥伦比亚人都想称这张唱片为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但拉里坚决反对,他们最后勉强同意在塑料薄膜包装上粘贴“内有上榜单曲”的标签。

    两个星期前,那首单曲排名47位,开始举行招待会了。他在马利布租下了一套海滨别墅,租期是1个月,自那以后,事情变得有点儿糊里糊涂的。人们进进出出,而且越来越多。他认识一些人,但其余大多数都是生面孔。他想起更多的经纪人对他大肆吹捧,他们想“进一步发展他成功的事业”他想起一个女孩,刚刚吸过毒品,有了幻觉,在骨白色的沙滩上一路狂笑奔跑,浑身一丝不挂。他想起用鼻子吸入可卡因,再用龙舌兰将它送入。他想起星期天早晨被摇醒,一定就是一个星期之前,去听卡西卡西姆报导他的排名已首次进入“美国40首金曲”的第36名。他想起他喝了很多的红酒,迷迷糊糊地为买一辆三菱车讨价还价,最后用寄来的4000美元版税支票将它购得。

    到了6月13日,也就是6天前,韦恩斯图基让拉里陪他去海滩散步。虽然只是早上9点,立体声录音机和两台电视声音都开着,听起来像是地下娱乐厅的狂欢节目不绝于耳。拉里一直坐在客厅的软椅上,只穿着衬裤,神情严肃地看着超级少年连环漫画。全神贯注,但书中的词汇在他的脑中没形成任何概念。韦格纳尔的节目从四声道喇叭里吼出,如雷灌耳,韦恩和拉里讲话时总是要叫上三四遍才能让他听清。拉里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可以出去走上几里路。

    但当阳光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瞳仁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去散步了。他的双眼似乎变成了放大镜,很快太阳就会从中射过,时间一长就会点燃他的大脑。他可怜的锈住了的大脑感觉就像易燃物。

    韦恩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一定要去。他们走到了海边,踩在温热的细沙上,拉里终于觉得出来走走无论如何是个好主意。海浪退潮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已逐渐平息。一只海鸥振翅高飞,盘旋在蓝天上的样子好像一个素描的白色字母m。

    韦恩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快点走。”

    两人一气走了几里路,直到拉里感到精疲力竭。他头痛得很厉害,脊柱感觉快成玻璃做的了。眼球阵阵跳动,腰部隐隐作痛。

    “韦恩,我想回去了。”

    “让我们多溜达一会儿。”他想韦恩正在很奇怪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恼怒和怜悯的复杂表情。

    “不,伙计,我只想把裤子穿上。不然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逮起来。”

    “在这边的海滩上,即使你在腰上围一条印花大手帕,让你的睾丸在外面吊着,也不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捕。来吧,伙计。”

    “我累了,”拉里牢骚满腹地说。他开始对韦恩感到十分恼火。这是韦恩报复他的方式,因为拉里一举成名,而韦恩只在新专辑中占有电子琴伴奏的一席之地。他跟朱莉没什么区别。现在每个人都恨他。每个人都把刀子掏了出来。他眼睛很快被泪水模糊了。

    “来吧,伙计,”韦恩又说了一遍,他们又迅速回到了海边。

    他们也许又走了一里,突然拉里的两条腿大肌都抽起筋儿来。他大叫着跌到了沙子上。感觉像一对短剑突然插到他的肉中。

    “我抽筋了1他叫道“啊,伙计,我抽筋了1

    韦恩蹲到他身边,把他的腿拉直,痛苦再次袭向他。然后韦恩开始给他治疗,敲打着肌肉绷紧突起的部位,按摩着。终于,缺氧的组织开始放松。

    拉里一直憋着气,开始有点喘不上来气了。“啊,伙计,”他说“谢谢,太太疼了。”

    “是啊,”韦恩说“拉里,我想肯定会这样。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嘿,我们先这样坐一会儿,然后回去吧。”

    “我想和你谈谈。让你到这来是迫不得已,这样才可以直言不讳。”

    “韦恩,你想说什么?”他想,他终于言归正传了。

    “拉里,招待会该结束了。”

    “什么?”

    “招待会。你回去的时候,拔掉所有插头,给每个人他们的汽车钥匙,感谢他们共渡美好时光,目送他们出门。彻底摆脱他们。”

    “我不能那样做1拉里说,他感到震惊。

    “你最好能这样。”韦恩说。

    “但为什么?伙计,这场招待会才刚刚开始1

    “拉里,哥伦比亚人事先给了你多少钱?”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拉里狡黠地问。

    “你想我要拍你的马屁,拉里?想想。”

    拉里思索了起来,他越来越糊涂了,他意识到韦恩斯图基没有理由向他伸手要钱。他还真的没有那么做过,他像帮拉里制作专辑的大多数人一样为工作而大战,但他又不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韦恩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韦恩的父亲拥有一家全国第三大的电子游戏公司,斯图基一家在贝尔埃尔有一所像模像样的宫殿式的房子,拉里意识到他目前骤富的财产在韦恩看来可能像是小香蕉。

    “我想不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那有多少?”

    拉里仔细地想了想。“实话实说,一共7000。”

    “他们每季度支付你单曲的版税,每半年支付专辑的?”

    “是的。”

    韦恩点点头。“他们一直拿着它直到你大嚷大叫为止,这帮坏蛋。抽烟吗?”

    拉里拿了一支,点着了火。

    “你知道这次招待会花了你多少钱?”

    “当然知道,”拉里说。

    “你租这套别墅不会少于1000块的。”

    “是的,没错。”目前是1200美元,外加500美元的损坏物品押金。他已经支付了押金和半个月的租金,共计1100元,还欠600元。

    “兴奋剂多少钱?”韦恩问。

    “噢,伙计,你一定有问题。它像是乐之饼干里面的干酪”

    “有钱才有可卡因。快说,多少?”

    “该死的东西,”拉里生气地说“500加500。”

    “转天就不见了。”

    “简直是地狱1拉里惊奇地说“伙计,今天早上我们出来时我还看到有两锅。大部分没有了,可是”

    “伙计,你不记得那个水手了?”韦恩突然维妙维肖地模仿起拉里拖泥带水的声音。“杜威,把它记到我的账上。把锅都填满。”

    拉里越来越恐惧地看着韦恩。他确实记得起来这个家伙,小个子、头发刚硬,留着与众不同的发型,就是那种10年或15年前,我们称之为吹剪式的发型,一个留着吹剪式发型,穿着前面印有“耶稣就要来临,他要大发雷霆”的t恤衫的小个子男人。这家伙似乎是个天生的瘾君子。他甚至还记起曾告诉这家伙,水手杜威,让填满他待客的锅,账就算在他身上。但那曾经是嗯,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韦恩说:“很久以来,这是发生在水手杜威身上最好的事,伙计。”

    “他欠我多少钱?”

    “钱倒没什么。已经贬值了。1200块。可卡因花了8张大票。”

    过了一会儿,拉里都想吐了。他一声不吭地瞪着韦恩。他想说出来,却只张了张嘴:9200块?

    “通货膨胀吧,伙计,”韦恩说。“你想要剩下的?”

    “楼上有台彩电。有人用椅子把它砸坏了。我想过修它需要300元。楼下的木制镶板已经坏得不成样子。400元。运气不错。朝着海边的落地窗前天已被打碎。300元。起居室的羊毛地毯已经全部毁坏——烟头烫、啤酒、威士忌。400元。我打电话到酒店,他们很高兴他们的进账,就像水手一样高兴。600元。

    “喝酒喝了600元?”拉里小声说。忧郁和恐惧从头到脚地笼罩了他。

    “还要感谢他们大多数人狂饮的只是啤酒和葡萄酒。你在超市有400元的帐,大多数是比萨饼、油煎土豆片、肉末玉米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最糟的是谣言四起。很快,警察就要来了。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你有四五个不法分子在搞海洛因。这个地方有三四盎司的‘墨西哥棕’毒品。”

    “这也算在我的账上?”拉里嗓音沙哑地问。

    “不。水手并没有同海洛因搞在一起。那是一个组织的帐目,而水手并不喜欢水泥牛仔靴的主意(他会脚底抹油地溜走)。但一旦警察到来,你肯定会看到拘捕也会算在你的账上。”

    “但我不知道”

    “只是一个天真的、容易上当的人,是吧。”

    “可是”

    “你为这次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的小活动已背了超过12000美元的账,”韦恩说“你出去买了那辆汽车你记在账上欠了多少钱?”

    “25,”拉里说了个数,话里带着哭腔。

    “到下次付你版税前,你还有多少钱?2000元?”

    “差不多,”拉里说,他不能告诉韦恩他没剩那么多:只有大约800元,一半现金,一半支票。

    “拉里,你听我说,因为你不值得说两遍。总是有聚会等着举行。不光在这儿,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永恒不变,一是牛拉屎,一是聚会。这帮人跑来,就像河马背上的小鸟。现在他们来到了这儿。把他们从你的腐尸上摘除,送他们上路。”

    拉里想到别墅里还有几十个人。他知道也许此时只有一个人在。想到要对人们说让他们离开,不禁让他感到喉头发紧。他可能会失去他们对他的好评。另一种相对立的景象又浮现出来:水手杜威又填满了待客用的锅,从他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账单的底部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韦恩平静地观察着他在两种画面间抉择。

    “伙计,我会看起来像个大傻瓜,”拉里最后说,他恨这么软弱而粗鲁的话语从自己的嘴中蹦出。

    “是的,他们会对你有很多说法。他们会说你要进好莱坞了。要成大牌明星了。要忘记老朋友了。其实,拉里,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你真正的朋友。你的朋友看到3天前发生的一切,就已经撒手而去了。看到一个朋友尿了裤子而自己甚至还不知道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儿。”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拉里突然很生气地问。当他意识到他真正的朋友已离他而去,并回想起他们所有人的借口都是那么牵强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巴里格里格曾把他拉到一边,想跟他谈谈,但拉里那时真的要飘飘欲仙了,他只是点着头,宽容地朝巴里笑着。现在,他怀疑巴里是否也一直想这样骂他。他越想越尴尬,越想越生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又问了一遍“我觉得你也并不是他妈的那么喜欢我。”

    “是的我确实也不喜欢你。除此之外,伙计,我不能说。我能让你在这事上碰一鼻子灰。一次对你就够了。”

    “你什么意思?”

    “你会对他们说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强硬的气质。成功需要多少代价,但你毕竟成功了。你会有一段辉煌的事业。5年后没有人会记起缠绵的流行音乐。只有高中的暴扑乐手还会收集你的唱片。你会发财的。”

    拉里双手攥着拳头。他想把眼前这张平静的脸敲烂。韦恩正在说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像停车指示牌旁边的一小堆儿狗屎。

    “回去取消招待会,”韦恩轻柔地说“然后开车走。伙计,就走。在外面呆一阵儿,直到下一张版权税支票在等着你。”

    “可是杜威”

    “我会找人对杜威说的。我十分荣幸这样做,伙计。他会告诉杜威等着他的钱,像个好孩子,而杜威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停了下来,目光追随着两个穿着鲜艳游泳衣的小孩在沙滩上跑。一条狗伴其左右,冲着蓝天大声欢快地叫着。

    拉里站了起来,勉强道了谢。海风吹进吹出他的旧内衣。他嘴里说出的话像一块一块的砖头。

    “你要转移到别处,好好地想一想,”韦恩说,站在他身旁,两眼仍注视着那两个孩子。“你要想的事很多。你需要什么样的经纪人,什么样的巡回演出,小小救世主一炮打响后你需要什么样的合同。我想就是这些。如果你给自己一点空间的话,你会把它们全部想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

    有人在敲车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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