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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怎么样。”

    “既然不打算怎么样,这件事说不说也无妨。”

    “这决不是说不说也无妨的事!假如父亲真的与那种大奸党有瓜葛的话”

    “假如有瓜葛,你就杀死他?”

    “这不是杀不杀的问题。”阿勋有些诡辩似的说“我想把父亲和藏原都作为典型形象保留下来。藏原是作为一个典型的恶人。”

    “那样的话,你也就成为一个典型的人了。”

    “我没有必要去作一个典型的人。”

    “那就由它去吧。”

    阿勋眼看就要被佐和驳倒。

    “佐和君,说话闪烁其辞是卑怯的。我只是希望能认清现实,正视现实。”

    “那又是为了什么?认清现实后,你的信念就会改变吗?难道说,你的志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梦幻?如果真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志向,请你还是扔掉吧。我只是想在你所信仰的世界上,再添上几条裂璺罢了。你要是仅仅因为如此就动摇不定,那你的信念未免也太脆弱了。你那不屈不挠的男子汉决心到哪儿去了?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如果有,你现在就说给我听听!”

    阿勋又一次无言以对。佐和绝不是那种只读些讲谈俱乐部的一般人物。他责问阿勋,企图用激将法使年轻人把堵塞在喉头的热块吐出。因为过于兴奋,阿勋觉得热血涌上了脸颊。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同时这样说道:

    “佐和君,如果你不说出实情,我就不离开这里。”

    “是吗?”

    佐和沉默了一会儿。这个40岁的肥胖男人,盘腿坐在这间透进暮色的三铺席大的房间里。他穿着塾长送的那条旧得快露出膝盖的法兰绒长裤,脊背上的脂肪把土黄色的衬衫撑得像车篷一般。刚才的凌厉锋芒,早巳从他身上消失得一千二净,简直分不清此刻他在沉思还是在打瞌睡。

    佐和忽然站起身来,打开壁柜在找着什么。然后他端坐着,在膝盖前放了一把白鞘短刀。他把短刀拔出刀鞘,在房间的暮色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色裂纹。

    “我是想让你打消那些念头,才说了这番话的。你是靖献塾的重要继承人,先生其实是很疼爱你的。

    “这事让我去干就行了。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室,但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且她也在嫌弃我了。说起来真让人惭愧,本来我就是个随时都可以去死的人,却一直活到了今天。

    “为了不连累先生,我准备提交退塾辞呈,然后就毫无顾虑地去刺杀藏原。就让我一个人去干掉藏原吧。总之,我知道,那家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只要除掉他一个人,受他操纵的政治家和实业家就会遭受到致命的打击。无论如何也必须除掉藏原。这是我一直在考虑着的事,因此,请把刺杀藏原的任务交给我和这把短刀吧!

    “只请你把藏原让给我!假如我杀掉藏原后日本还不见好转,那时你们年轻人再集中起来大干一番吧。

    “如果你们实在要亲自刺杀藏原的话,那就请让我在这里加入到同志的行列中去吧!我一定会有用的。能够不牵连靖献塾而完成这项任务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这样诚恳地请求你,也请你表明一下自己的心迹!”

    阿勋听到佐和用土黄色衣袖遮着眼睛抽泣的声音。他已无法再追问靖献塾与藏原是否有来往的事了。佐和所说的这些话所表明的这种态度,似乎都在暗示他所说的全是事实。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佐和所说的有关藏原的话,也可能是为提出以上请求而采用的手段。不管怎么说,现在正经受着考验的是阿勋。

    阿勋陷入极度困惑之中,但像刚才那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危险已经消失了。现在,阿勋处在决定进退取舍的关头。他俯视着正呜咽啜泣着的佐和那毛发稀薄的头顶,有了细致周密、条理清晰地进行判断的余地。

    在这转瞬间,利害得失就像那刺破碧空的尖利竹篱笆一般相互交错。阿勋既可以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也可以加以拒绝;既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也可以一点儿不露声色;既可以安全地守护住美和纯粹,也可以把它舍弃。

    如果让佐和参加同志的行列,就意味着向他敞开心扉。可只有这样,才能从佐和口中了解到有关藏原的真相。在这瞬息间,阿勋的维新便不再是纯洁无瑕的了。但在另一方面,则可以制止佐和抢先行动,预防因此而引起的危险危及义举大业。

    假如不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那就没有必要向他袒露心迹,而佐和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出丑陋的真相。可是,万一佐和抢先刺杀了藏原,就会使敌人因此而加强戒备,从而使维新面临遭受挫折的危险。

    阿勋作出了苛刻的决定:为了保卫自己和同志们行为的美、纯粹和正义,是可以让佐和单独行刺藏原的,只是这件事不能从自己的口里说出,而且绝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让出”藏原的样子。那样的话,就等于阿勋在用不正当手段保卫着自己的纯粹。这一切都必须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作出这种决定后,阿勋不禁下意识地怨恨起佐和来了。

    阿勋嘴角泛出成人般的微笑,俨然一副领袖的神态。

    “佐和君,我看算了吧。刚才我只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兴奋,也许引起了你的误解。说什么同志,我们可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明治史研究会的会员凑到一起,情绪比较高涨罢了。年轻人谁都会这样的。佐和君,这都是你想入非非了。我要告辞了,今天晚上有朋友请我吃饭,现在就要赶去。晚饭就不用替我叫了。”

    阿勋不愿意在尴尬的气氛中与佐和一起吃晚饭,因而这样说着站起身来,把短刀刀身闪过的一道恍若积水般的亮光留在了身后的暮色中。

    阿勋想到井筒家去。猛然间,阿勋想起槙子送给井筒的百合花,不知他是否还在精心伺养着。可是,阿勋自己的百合花又如何了呢?

    为了防止自己外出时花被扔掉,他把那枝养在水里的百合花放在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开始时还每天换一次水,可最近却把换水的事给忘了。阿勋感到很惭愧。他打开中间对开的书柜玻璃门,拿出几本书往里面一看,黑暗中,百合花正悲伤地低垂着头。

    在灯光下,他取出的那枝百合花形同木乃伊一般。花瓣已变成茶褐色,只须用手指轻轻一碰,便会立即成为粉末,飘离还带着些许绿色的花茎。它已经不能再叫作百合花了,它只是百合花残留下的记忆,是百合花的影子,是娇艳和不朽的百合花飞走后的茧壳。然而,这里依然飘溢着这个世界上的百合花所意味的馥郁香气,沉浸在曾照射到这里来的夏日余辉之中。

    阿勋用嘴唇轻轻吻着它的花瓣。假如嘴唇明显感受到触碰上了百合花,那可就为时过晚了,百合花花瓣便会悄然飘落。口唇和百合花的接触,只能像黎明轻拥山脊时那样。

    阿勋那年轻的、还没有吻过任何人的嘴唇,正驱动它的全部最微妙和纤细的感受,微微地吻了一下野百合花枯干的花瓣。他在想着:

    “我的纯粹的根据和纯粹的保证都在这里。确实全都在这里。当我自刃之时,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在轻柔飘动的晨雾中,百合花一定会挺起花茎,绽开苞蕾,用它的郁香拂去我身上的血腥。这样也就行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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