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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肉体发生了奇特的爱。她晚上洗澡时,总是欣赏自己的玉臂玉腿。她爱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颇以自己的青春美丽而自负,同时又深恨驻颜乏术,美貌无常。她现在依然年轻,略小的骨架使她看来娇小玲珑。她那一头秀发,一丝没有稀少,她也像时髦儿的女人一样,不再隐藏侞峰的丰满,也开始戴用奶罩儿。锦儿给她从一个侞母那儿,每天早晨早饭前和晚上睡觉前,各弄来一小碗人奶给她饮用,据说这样能保持肉皮儿细嫩。

    但是她知道身体的美不能永远保持,并且有时觉得自己软弱而愚蠢,由于有一个肉体,自己受役于冲动,受役于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虽然由于自己显得不顾一切,因而惹人猜疑,但她并不后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许是愚蠢,也许同时又是英雄行径,但是她觉得自己仍然是个软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强烈,越觉得自己软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夫,她会和他形成什么关系呢?她越想自己是个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羡慕那些半透明没有感情的小玉石动物的不朽。因为自己的肉体既给自己快乐,又给自己痛苦,她就尽情贪求快乐,抵消痛苦,追求快乐的感受。所以她有时候对荪亚很热情。但是她的纵情于色欲还有想象的一面,她苦于无法描写。

    只有锦儿知道她对立夫的感情,和她对自己肉体百般的调养珍惜,锦儿知道这一切秘密。

    曼娘现在又搬回静心斋,妯娌三个人住得更近,成个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后,木兰和暗香的院子在前。自从曾先生去世之后,仆人们已经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没有人住,屋里摆的盆花儿已经减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园儿,摆在那儿任其自然生长。仆人少,宴会也少,也安静了许多,木兰反倒更欢喜。曾太太身上的隐痛加剧,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见三个儿媳妇和两个儿子在她身边和睦相处,心里很高兴。她总是偏向着木兰,木兰对婆婆的感情,似乎比对生身之母的感情还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还不能发号施令,因为她过去曾经一度和几个年岁较大的仆人地位一样。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说,能服从者必能领导,这话并不对。对两个妯娌,她甚至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常常最后说:“还是你们对。”

    经亚觉得她脾气特别柔顺,也最容易讨她欢心;她觉得经亚特别慷慨,对她又特别体贴。她很快乐,又生了一个孩子,是女孩儿,她已经请老父亲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院子和木兰的院子之间,就是那位山东泰安时期的家庭教师方老先生原来住的,不过这位老师早已去世。因为水利局的经费已然用光,机构解散,所以经亚现在暂时赋闲,在政府时常改变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饭的人是同一命运。但是因为对商业特别审慎,他把钱投入有海关收入为保证的公债,所以往往可获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隐痛更行加剧,她现在有两个西医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卫来看病。他俩怀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间,试过几种治法,荪亚和经亚天天去探望,三个儿媳妇轮流陪伴。她对人生的态度是这样,住医院如同在家一样,她总是尽量压住声吟,大痛则小声声吟,小痛则隐忍不声吟。守在病床边最多的,是木兰;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为她从经亚嘴里听说他妈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时间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见暗香哭,曾太太说:“哭什么?我周围是两个好儿子,三个好儿媳妇,两个女婿,七八个孙子。”

    一天,孩子们都在,她对他们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比一般人过的日子好,活得快乐。给儿子娶媳妇,我也挑选得不错。只有素云给我添烦恼不少,不过那已成过去。家里的房子是你父亲做侍郎时买的,现在跟咱们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称了。咱们用不着住这么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们若能有个小点儿的房子,就索性卖了吧。你父亲留给我差不多两万块钱现款,还在银行里。给我办丧事,用的不要超过两千块。拿五百给雪花,因为她伺候了我一辈子。咱们现在不能再留她了,帮着她找个好事情做,或是帮助她做个小生意。叫别的仆人走时,也都要给他们点钱,三十、四十的都行。这事由木兰做主。你们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亲在一块儿。桂姐,你不用愁,两个女婿会照顾你。”

    她的两只含泪的老眼,以亲爱的眼光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孩子们。几天之后,是民国十七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岁,嘴唇上还露出美而恬静的微笑。

    回家安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山东过去几年在张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经毁烂了,乡间土匪遍地,上有荒唐浪荡的省长,自然下有贪污腐败的县官儿。好人也不肯来,也不能来在瞎字不识的军阀之下做事。但是现在真正不能移灵归葬的理由,是胶济铁路正在日本海军占领之下。

    在华盛顿会议上,日本被迫将山东交还中国。现在国民革命军已然把长江流域控制巩固,又继续北伐。先头部队在四月到达泰安,数日之后,即把省城占领。张宗昌和奉军退守德州。日本海军存心阻挡革命军的前进,以保护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为借口,遂登陆山东并占据胶济路。日本有两次轰炸曾家的故乡,他们最凶的轰炸那一次,在济南,中国人三千六百五十二人丧生,据官方财产损失估计,为两千六百万元。并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国民党员被捕,并予监禁,日本海陆军把革命军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时挖眼,割鼻,割耳之后,把他和他办公处的同僚一齐谋害。这是济南惨案,日本违反了九国公约,美国提议调解,为日本所拒绝。

    在日本这件野蛮凶残的行动之后,紧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满铁路皇姑屯日本军岗哨警戒的地方,以电线触发铁道交插处的地雷,炸死奉军军阀张作霖,同车几个东北将军也一齐丧命。吴将军也在内。

    日本这些非法行动引起中国全国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货的运动,蔡公时的遗孀是领导人物。这项惨案的协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军队撤走,秩序恢复之后,曾太太的灵柩才运返故乡泰安,葬于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幸免于难。但是那种凶残暴行,唤醒了木兰潜在的政治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过去做梦也没梦到对日本有什么好感恶感,现在也开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经进入国民党的治下。奉系少帅张学良,痛心于父亲之被日本谋杀,不顾日军多次的威胁,毅然归顺中央。狗肉将军则逃往东北日本的港口大连,安福系诸政客也都宦囊丰满,全逃往此处。中国至此,至少是名义上,在国民党之下全国统一了,建都在南京,北京改名为北平。

    木兰想南迁杭州的老问题又提出来。先要处理了北平的房子。他们已经贴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儿。北平现在腾出很多房子,因为好多政府机关人员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个新官员来打听房子,并且说若是适宜,他预备买下来。他只出四千银元,但也算难得的机会,于是曾家兄弟决定接受,自己再租个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儿爱莲一起住,木兰说她那一阵子预备迁往南方,但是因为静宜园还有一半空着,曼娘和经亚家可以搬进去住,他们名义上付一点儿租钱也就算了。这会使王府花园再出现欢乐的气氛,这样也比租出去好。

    这个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为再往里面姚太太的院子,现在由宝芬的父母住着。没人愿住红玉的院子,因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丈夫带着孩子搬进暗香斋。这时暗香欢喜的叹了口气说:“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过去一直觉得我要搬到暗香斋来住。”

    王府花园的仆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为宝芬有好多旗人亲戚没有事情,她就把花园内的各种事情分派给他们做。

    博雅现在已经二十岁,非常严肃沉稳。虽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实珊瑚像他的母亲一样。他现在认为自己是姚家的长孙。一天他决定把母亲银屏的灵牌移进忠敏堂。他从父亲体仁给母亲照的好多照片里,选出一张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亲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要不断点巨大的红蜡烛,他自己时常进去拜祭。他对当年遭受虐待的母亲的孝敬之心,和对祖母的仇恨,是同时存在心里。他只觉得祖母是一个满脸皱纹疯狂的哑巴老婆子,他也只见过很少几次。听见人说他母亲的鬼把祖母弄哑的,他就真相信他母亲的灵魂曾经出现过。

    祖母在时,银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则是安抚亡魂,一则希望使姚太太恢复说话的能力。现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岁,他想要举行一个大典礼。他这种孝思,全家无不赞成,于是大事筹备。请和尚念经,宰羊献祭。晚上设有宴席,下午六点钟光景,点上了蜡烛,和尚敲着木鱼和钟钹高声诵念经文。

    住在花园的两家人都去行礼,华太太是银屏的好友,也请来参加。只有桂姐和女儿没到。博雅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磕头流泪。祖母的相片也摆在桌上,博雅大不愿意,由于阿非坚持,才勉强没有撤走。所以在体仁和银屏的相片的高处,挂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为姚先生已经离家十年,音讯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里,借以表示孝思。

    和尚们正在念金刚经,宝芬的女儿从外面跑进来,向母亲喊说:“一个老和尚进来了,他瞪着好亮的眼睛看我。”宝芬说:“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他也不过是念经的和尚罢了。”

    孩子说:“不对,他看来好怪。我问他是谁,他不理我。”

    “他进来了吗?”

    “我看见他进到自省堂去了。仆人们想拦住他,他睁大了眼睛看看他们,还照旧往前走。妈,他的白胡子好长,眼眉又白又浓——好像个老寿星。”

    现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厅的蜡烛光中行礼祭祀,那个老和尚走进来,静静的站着。和尚们忙着念经,也没人注意他进来。念完经,为首的和尚走向前来,准备到院里去烧纸,有几个人跟随着他到院里去。在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们,合掌为礼,口中念念有词。家人都毕恭毕敬站着,等着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蔼然微笑说:“我回来了。”

    在他没转过身来时,木兰已经觉得有点儿激动,因为从背面看她认为她能认出父亲的头,心里已经有一半儿相信也许是父亲。一看他那脸,长长的白胡子,浓白的眉毛,光亮炯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木兰跑过去说:“噢,是爸爸!”

    宝芬说:“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着木兰跑过去,荪亚和经亚也过去挤在老和尚的周围。博雅听见里面的欢叫声,还有别人也在外面看着烧纸,一齐跑进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胡子后面微笑,问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温和之中而有疏远冷淡之意。

    木兰,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泪。曼娘和暗香踌蹰退缩,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时,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这是我孙子,长得这么大了!”宝芬把两个女儿介绍给姚老先生,两个小孩子望着这个怪样子的祖父时,不由得害怕颤抖。冯舅爷过去和姐夫说话,是两个老人的别后重逢。红玉的两个弟弟,现在都成年了,流露着纳闷儿的眼光看这位伯父。

    一眼看见华太太站在远处,姚老先生走过去,以精力充沛的声音说:“您好吧?今儿大家都在这儿!”然后转身问:

    “立夫和莫愁呢?”

    木兰回答说:“他们在南方呢。”

    “他们好吧?”

    木兰说:“他们很好。爸爸,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这些年您都在哪儿了?”

    木兰再三追问时,他说:“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们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住了一年。然后又去游到陕西华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后到四川峨眉山”

    还没等父亲说完,木兰情不自禁插嘴说:“爸爸,为什么不带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静静的说:“我甚至还到了立夫的老家那个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儿,我险些被他们认出来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兰热情激荡,不胜羡慕之至,她说:“您若当初让我知道,我一定跟着您去了。”

    父亲回答说:“你怎么可以去?你们年轻人要坐船坐轿。我上华山要爬一万尺高,我到四川峨眉山是来回步行的。”宝芬的二女儿问:“爷爷,您到普陀岛,是不是在水上走过去的?”

    姚老先生说:“也许是在水上走过去的,也许不是。”他话说得那么严肃,脸上那么脱俗,小女孩儿真觉得祖父是个神仙圣徒。

    姚老先生从容微笑说:“在华山我从一只老虎前面经过,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偷偷溜走了。我告诉你们,孩子,我这旅行,一半是游山玩水观赏风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脱。这两个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许你们不明白。自我解脱的基础在于身体的锻炼,人必须无钱无忧虑,随时死就死。这样你才能像个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云游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刹那都当做苍天赐予的,你必须感谢上苍。你身上不带钱,则盗贼不近身。但是你不能这样子旅行,那就必须把身体锻炼好——你的手,你的脚,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须能够找到什么吃什么,或者能挨饿,不吃东西。必须室内室外都可以睡觉,不管什么天气都能忍受。你若没有这么一个身体,就不能旅行。”

    大家问:“到哪儿找东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讨,村里的人对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头上过夜。到了庙里,人家总是给我饭食住处,因为我身上带有五台山正式盖有印章的法牒。我随身带着药,到庙里就送给庙里一部分。在四川的树林子里,我看见长在老树桩子上的银耳,我们药铺卖银耳赚了好多钱,就是那种东西。”

    老爷回来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仆人们,旧的,新的,都来看这位长者。宝芬的父母也来看他,恭维他是“高僧转世”他的脸上皱纹很深,面如风吹雨打中的红铜色。他虽然是七十二岁,但是步履轻快,声音洪亮而微带柔和,目光则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说曾经在黑暗中锻炼目光,所以在夜间走山路,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虽然是银屏的忌辰,全家宴饭欢乐,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着道袍,坐在席上吃鱼吃鸡,仿佛并没有出家。

    宝芬的父亲说:“您到底是不是已经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说:“不是。我一路之上,只是一个乞丐。有时连青菜也没得吃。那时候儿有人给我鸡吃,我就得吃鸡。

    这有什么关系?”

    等老方丈进来,他认得出姚老先生,他说:“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园的主人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们西山的庙里住过吗?”

    姚老先生说:“不错,是啊,多谢您的厚待。我听说他们请您来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正好在这个时候儿回来。冯舅爷想把茶叶和药材生意的情形告诉他,但是他不愿听生意方面的事,又转身去看他的孙子。

    宝芬的五岁小女孩儿,又聪明又淘气,指着屋里姚老先生的像片儿说:“你不是我爷爷,那个人才是我爷爷。你是个神仙。”

    宝芬忙解释说:“你爷爷十年前出外去了,现在才回来。”

    他们告诉了立夫的被捕监禁和释放,以及他怎么样才搬到南方去的经过,也是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顶上把他妹妹嫁给陈三的事,姚老先生说他喜欢这件婚事。

    木兰给莫愁打电报,第二天收到了回电,说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亲。木兰和荪亚正计划搬到杭州去。他们的东西有的已经装了箱子,现在正住在花园里一个较为破旧的院子里。木兰现在又遇到问题,就是老父刚回来,她不久就要南迁,简直犹如生离死别一样。她对父亲又敬又爱,现在实不忍心离去。倘若父亲愿意,她很高兴在父亲晚年能够伺候父亲。所以她去见父亲长谈。她说:“爸爸,我们要到杭州去住。您记得我丢了的时候儿妈做的梦吗?我是扶着您老年过桥的人。您需要一个安静的家,那也正是我们的心愿。这儿太乱。并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庙。您若愿意,咱们可以在灵隐寺附近买栋房子。在那儿过一段安静隐居的生活,是再好没有的了。”

    父亲当然愿意和儿子一起住。但是木兰说:“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两个女婿不就是一个儿子吗?”

    阿非当然不愿意父亲到南方去。父亲问他:“你为什么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说不能去,因为宝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铺的事情之外,他还在帮助岳父在禁毒协会的公务。

    姚老先生答应和木兰到南方去,但是说在南方的房子弄妥当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静宜国家中。他打电报给莫愁,让她在南方等着,因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个人从南方回北平来,因为她急于要见父亲,木兰等着莫愁一齐南返。

    莫愁一个礼拜之后到的。姐妹俩分别了将近三年,见面非常欢喜,姚老先生问了好多关于立夫的事。但是木兰只问了一句:“他走道儿还瘸吗?”莫愁简单的回答说:“还有点儿瘸。”

    所有亲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欢莫愁,好多人请她吃饭,为她接风,有些家请客有两个用意,一是为莫愁接风,一是为木兰送行。在临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后请他们。阿-也在座。他在吃饭时说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韩国人,都受日本领事保护。他也提到素云的事,素云在日本租界经营很多的业务,所以有“白面儿皇后”之称。曼娘也痛骂日本人,木兰深感意外。后来才明白。

    木兰、曼娘和暗香两个妯娌分手之时,非常难过。然后南迁杭州,重建新家。他们先和莫愁到苏州。木兰快乐而激动,因为她梦想已久的简单淳朴田园式的生活,就快实现了,而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会,也永远告别了。她却不知道这个田园生活的美梦却含有她前所未经的辛酸。

    在苏州,他们停下来到莫愁家探视。立夫和孩子们到火车站迎接。荪亚和立夫很亲热。立夫虽走起路来还有点儿瘸,一定要帮着荪亚把行李提到马车上去。木兰看见立夫比在北京时面色苍白,立夫看见木兰和以前一样活泼愉快,只是在苏州人眼里看来,穿着打扮得太讲究了。立夫只穿着一件布大褂儿,布鞋,戴着眼镜,看来就像个学者。他说自从来到苏州,他一直没穿过西服。

    他们雇了一条船,可以轻松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兰和孩子都感到新奇,十分高兴。过了好多半圆形的桥,河面展宽,岸上越发显出田园风光,莫愁的家就在这一带的岸上。

    立夫的母亲和妹妹在后门儿等着他们呢。环儿现在回来和母亲住,丈夫陈三在军队里做上尉军官。荪亚和木兰把行李一直托运到杭州,只带了几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木兰极想看看立夫的书房,还没有吃面,就要到书房去看。苏州的房子里院子很多,因此立夫用一整个院子做书房。屋里陈设稀疏,光线很好。在靠墙的长案上有一尊两尺高的西藏佛像。在书架上,还是他生物学的旧书,好多中国旧书,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书名,都是陈三工楷写的,有的字不够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写的,当然是立夫自己。他从事古文字学研究,自然与金石学发生了关联。荪亚看到几本书,书名是西清古鉴,金石录,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儿。在一个有怞屉的书橱里,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爷的一旁,放着一块巨大的骨头,上面刻着字,显然是巨兽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对着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块未经油漆的旧木板,就是他的书桌,桌子前头有一把棕色光亮的藤椅子。

    木兰问:“你就坐在这儿做事?”

    立夫点头儿说:“是。”

    她认出来一个粗脖子的玻璃瓶子,里头放着烟头儿烟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实验室里的旧东西,因为这个烟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里头烟灰堆积的情形,令人心里很畅快,也因为在这样烟缸子里烟灰不会乱飞,莫愁很喜爱。立夫有一次说这个想法很别致,而且不费一文钱。

    木兰问:“你的稿子呢?我没看见。”

    立夫回答说:“都放在怞屉里了。”

    现在莫愁来叫他俩去吃面。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鸡肉白面。木兰把汤里的白肉蘸了点儿酱油吃下去,立刻就觉得苏州生活满合乎自己的习惯。

    立夫很得意的说:“吃鸡,苏州第一;做鸡汤,我母亲第一。”

    莫愁说:“男人在家吃得好,宠着,惯着,立夫第一。”

    他们又接着谈论立夫的治学,何时可以把书写好。立夫说:“这本书很大,印起来,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谁会看。出版之后,恐怕三年也卖不了两百部。”

    木兰问:“就因为这个你才慢下来吗?”

    立夫说:“也不是。还有几点我不很清楚,还要研究。就是最难最有兴趣的那些字之中,还有几个问题。你知道这会推翻经书上的文句的。在大学上,有‘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据甲骨文,应当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错了。这一定是他们老师教错的。在孔夫子的时候儿,甲骨文已经一千多年了。”环儿开玩笑说:“你的著作里若有好多这种说法,人家要说你是共产党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说:“应当有一种共产党语言学,另一种民主语言学,法西斯语言学。”那时候儿,民主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在读书人嘴上渐渐成为口头禅了。

    环儿,可以说思想本来左倾,现在有点儿厌恶那种激进思想,往往出语讽刺挖苦。国民革命把军阀政府推翻之后,国共分裂,国民政府开始剿共,国民党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派,共产思想则转入地下活动。木兰听说在政府剿共期间,黛云一度坐监,后来被释出狱,现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没有举行结婚典礼,和一个叫罗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时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从欧洲人名译成的中文,好像这样才够革命。罗曼、巴金就是此类。

    那天晚上,他们雇了苏州河上一个有房间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叙。这些船以前是官人用的,或是举子往北京去赶考时在运粮河上用的,现在主要往太湖游玩时才乘坐,有时也充做水上饭馆之用,因为船上的厨师多以精于烹调出名。这种船使木兰和荪亚想起了逃拳乱时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华的万年桥,而是往乡间去,河道渐宽,岸上陆地宽阔,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静。一个船娘会吹箫。饭后,木兰只想要月光,令人把一切灯光完全灭去。然后由船内移到船头上坐,女人坐着,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上,两只脚高高放在栏杆上。木兰因为是生平第一次欣赏到江南之美,深信举家南迁之得策。苏州周围地区没有一点儿北平的富丽堂皇之美。但是空气湿润,乡间的风光有诱人的温柔,苏州的女人之美,据说与当地的水软气润大有关系。苏州方言的水汪汪儿的柔弱的味道,也正跟当地的河渠纵横水稻盈野相符合。这种吴侬软语出诸青春的苏州船娘之口,使木兰听了简直着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学会了苏州话。在这几个孩子之中,木兰很喜爱的是最大的那一个,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岁,立夫说他已经能认八千个字,因为父亲是用一种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学的偏旁分类法。

    夜渐深,人真正浸润在朦胧的月色和柔美的语音中。木兰渐渐轻松下来,先是用一个肘斜支着身子躺着,最后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过去躺的是立夫。不过莫愁因为荪亚在,为一个礼字,还仍然坐着。

    萤火虫自岸上飞来,落在他们身上。一个在木兰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兰喊说:“你一定打死它了。

    你打得那么重!”

    木兰坐起来,看看那个受伤的萤火虫,已经滚在甲板上。

    转眼之间,那光亮消失了。

    木兰很难过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个萤火虫儿罢了。”

    木兰说:“但是多么美呀!”

    立夫说:“她常那么弄死昆虫。”

    莫愁不服说:“一个虫子又有什么关系?”

    木兰很伤心的说:“妹妹,你的确不应当。它也是一条生命。”

    这件小事算过去了,但是木兰还难过了几分钟,没再躺下去。立夫开始说飞萤和火萤的分别,还有那种光的神秘,那种没有热的光,科学家还不能制造。由萤火虫他又说到电鳗,电鳗能发电电死敌对的动物,孩子们坐着听得出神。他们大约十一点才回到家里,小孩子已经睡着。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向立夫家告别,往杭州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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