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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文学 www.2kwx.com,务虚笔记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90

    不,事实上,是我的那些信没有寄出。我的那些昼思夜梦早已付之一炬。而诗人l的信已经寄出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庄重地像是举行一个仪式,投进邮筒,寄给了他的心上人。

    我没有寄,我甚至没有写,那些和l一样的欲望我只让他藏在心里。我知道真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爱和诗的危险。当我的身心开始发育,当少女的美丽使我兴奋,使我痴迷,使我暗自魂驰魄荡之时,我已经懂得了异性之爱的危险,懂得了隐藏这真切欲望的必要。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懂得了这些事。仿佛这危险与生俱来。我只记得第一次发现少女的美丽诱人,我是多么惊讶,我忍不住地看她们,好像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神奇和美妙,发现了一个动人的方向。

    那是一个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准备画最后一期黑板报,这时她来了,她跟老师谈话,阳光照耀着她,确实

    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长长的睫毛在抚弄那一汪水,阳光勾画出她的鼻尖、双唇、脖颈、和脖颈后面飘动的茸茸碎发。阳光,就像在水中荡漾,幻现出一阵阵和谐的光彩,凝聚成一个迷人的少女。她的话很少,略带羞涩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脚尖,看一眼老师又赶忙扭过脸去看窗外的阳光。七月的太阳正在窗外焦躁起来,在沿街的围墙上,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在浓密的树叶间和正在长大的花丛里,阳光仿佛轰然有声。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的粉笔在黑板上走出“的的达达”的声音。我渐渐听出她是来向老师告别的,她比我高两个年级,她已经毕业了,考上了中学。就是说,她要走了。就是说她要离开这儿。就是说我刚刚发现她惊人的存在她却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儿去了。未及思索,我心里就像那片空荡荡的操场了,就像那道长长的被太阳灼烤的围墙,像那些数不清的树叶在风中纷纷飘摆。

    那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云彩走过的踪影。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安份的男孩儿。那道围墙延展、合抱,因而不见头尾。纷纷飘摆的树叶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里。我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外表胆怯,但心里欲念横生。

    后来我在街上又碰见过她,我们迎面走过,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稳,时间仿佛密聚起来在我耳边噪响使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心,因为我还只是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我看成一个不洁的男孩儿。我走过她身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我,她带着习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样的舒展和美丽,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儿不梁一丝凡尘。我转身看她,她没有回头,她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色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

    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进了那座桔黄色如晚霞一样的楼房。

    对,就是小巷深处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诗人l每时每刻都向往的那个地方。我或者诗人l,每天都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到那儿去,希望能看见她。我或者诗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杨树下,仰望她的窗口。阳光和水聚成的美丽,阳光和水才有的灿烂和舒展,那就是她。那个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诗人l的全部夏天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历险,充满了激情的那个少女,使我们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个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于诗人盲目而狂热的初恋,她成为t。

    诗人把他的书包翻得底朝天,以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丢了,他竟一时忘记,他把那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梦不醒的白昼,都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寄,我又侥幸走过了一道危险的门。我眼看着诗人l无比虔诚地走了进去,一路仍在怀疑那些夏天的诗歌是怎样丢失的。

    91

    至于哪件事发生在先,哪件事发生在后,是毫无意义的。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发现,在被发现的时候已被重组。

    比如说,女教师o已经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复活,我们便没有历史。比如说,女导演n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现,我们便无历史可言。因而现在,这个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带着n和o的历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于n和0的经历,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后来的z)的怀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恋之中有了另一种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个少女,仍然是个少妇,仍然是个孩子,仍然已经死了,仍然不断地从死中复活,仍然已经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继续,成为我的纷纭不居的印象,成为诗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诗人l的历史得以行进。

    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使人梦想纷呈,使历史得以延展。

    过一会,我就要放下笔,去吃午饭,忘记o,忘记n,暂时不再设想t,那时o就重新死去,那时n就再度消失,那时t就差不多是还没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饭忽然想到这一点,o就势必又会复活,n就肯定还要继续,t就又在被创造之中,不仅在n和o的踪迹上,还会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踪迹上复活、继续、创造。

    92

    晚上,父亲问女儿:“听说你把一个男同学给你的信交给了老师,是吗?”

    “是,”t说“交了。交给了革委会。”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无耻,我都说不出口。”

    “可这一来他可麻烦了。他在别人面前没法抬头了。”

    t低头很久不语。然后说:“只要他改了,就还是好孩子,不是吗爸爸?”

    “是。是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父亲想,事实上未必这么简单,知道这件事的人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也许有人永远要提起这件事让那个叫作l的孩子难堪,将来也许有人会用这件事来攻击他,攻击那个叫l的人。再说,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有人的防范。

    父亲一时无话可说,带着迷惑回到卧室,呆呆地坐着,想。

    “你跟她说了?”母亲进来。

    父袭“嗯”了一声。

    母亲刚刚洗完澡,脱去浴袍,准备换衣裳。母亲在父亲面前脱去浴袍,在灯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着身体,并且专心地擦干自己的身体。父亲看着她。

    “你怎么跟她说的?”

    父亲不回答。也许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人赤裸着身体,这儿那儿地挑选她要穿的衣裳,神情无比坦然。她在一个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仿佛仅仅因为是夏天,因为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着她,有些激动,但父亲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欲,而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的毫无防范之心使他感动,使他惊叹,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么方式表达这种感受,以某种形式确认和肯定这感受,以某种极端的语言来响应她,使她和他都从白天的谎言中倒戈反叛出来,从外面回到家中,从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里来。而这时,那极端的语言就是性,只能是性,虽然这语言仍然显得非常不够

    父亲似乎刚刚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她有点儿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发胖,腰粗了,肚腹沉重,岁月使她不那么漂亮了。你还爱她吗?如果她已经不再年青不再那么性感,你还爱她吗?当然,毫无疑问。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试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他曾与一个年轻的女人互相迷恋过,那个女人,比母亲年轻也比母亲漂亮,没有哪点儿不如母亲,父亲借口出差到她那儿去住过那个女人要他作出选择,选择一个“你应该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你最爱的是谁?是我还是别人”这件事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事,过去有过,现在和将来还会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谁并不重要。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发觉,为此父亲至今有着负罪感。最终父亲作出了选择,还是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了,回到母亲身边。为什么?男人自问,但无答案,或者答案仅仅是他想回来,确实想回来。这就是爱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回来,而是因为他确实想回来,父亲想,这就是爱情。

    “女儿,她说什么?”母亲问。

    妻子回头看丈夫,发现男人的目光在摇荡,女人才发现自己的样子,低头会意地笑一下。然后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并不是为了躲藏,也许是为了狡猾或是为了隆重。

    男人记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时的情景。那时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欲火中烧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说“别别,别这样”她挣脱开他,远远地站着十远远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然后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开自己,变成一个无遮无掩的女人。“让我自己给你”这句话永远不忘,当那阵疯狂的表达结束后,颤抖停止,留下来的是这句话。永远留下来的,是她自己给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给你,那情景,和那声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纷乱的人间在周围错综交织,孤独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转,那时候,她向你敞开,允许你触动她,触动她的一切秘密,任凭你进入她,一无牵挂,互相在对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胆地呼吸、察看、周游和畅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树下,月色或者细雨,在那座只有虫鸣只有风声的南方的庭院里“让我自己给你”正是这句话,一次又一次使男人兴奋、感动、狂野和屈服,留给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恋。

    父亲和母亲开始做ài。

    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草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经流浪,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

    男人在喷涌,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

    父亲,和母亲,在做ài。

    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

    父亲和母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父亲像我一样,为自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

    父亲问母亲:“为什么,性,最要让人感到羞辱?”

    母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

    父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让人感到羞辱的为什么是性而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吃呢?这两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须的,而且都给人快感,可为什么受到这么不同的看待?”

    母亲睁开眼,翻一个身:“哦,睡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情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懂了吗?”

    “我忘了”

    “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

    “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

    母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

    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

    母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父亲弄得睡意全消。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母亲:“所以什么?”

    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母亲:“危险的?”

    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父亲和母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

    93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分裂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o爱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这清晰的恋情,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

    wr跟着母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朋友,还是o。

    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日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们的童年,看石阶上熟悉的裂缝和残损,看砖墙上是否还有我们刻下的图画,看墙根下的草丛里是否还藏着蛐蛐,看遍每一间殿堂那曾是我们的教室,看看几棵老树,短暂的几十年光阴并不使老树显示变化。每一间教室里都没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几个僧人在筹划。僧人问我们来干嘛,从哪儿来。我们说,我们在这儿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上过课。一位老和尚笑着点头,说“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其他几个和尚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我们。

    “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

    “每一间。你呢?”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湿润的土地上被风刮得蒙上一层细土,太阳照进教室的门槛,温暖明亮的一线在深秋季节令人珍视。他来了,男孩儿wr站在门外的太阳里。向教室里看。有人说:“看,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一看便知他来自农村,衣裤都是黑色土布缝的,身体非常强健。老师进来,对全班同学说:“从今我们又多了一个新朋友。”他迈过门槛,进来,站着。老师说:“告诉大家你的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调,引起一片哄笑。老师领他到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与小姑娘o相邻。我记得小姑娘o没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变成对wr欢迎似的微笑。0柔声细气地告诉wr应该把书包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课桌前沿正中,把课本放在桌子有边。

    “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0对他说。

    “好了,”小姑没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身后去。”

    “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

    o回答他,声音很轻。

    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可怕的孩子。随即有人附和他。

    “是谁?谁这么没礼貌?”老师问,严肃地看着整个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别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个季节,也许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经硬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头发上,不能用对付我的方法来试验wr的实力了。也许是这样,因为松脂硬了。总之那个可怕的孩子选择了另一种方法。他先是发现wr的口音是个弱点,下了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调地学着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为这是友好,问他:“你叫什么?”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继续变换着腔调喊wr的名字。通过谐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于是全班的男生都这样叫起来,高声笑着叫来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确实觉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时候心里有一丝阴冷的东西掠过又使我同情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愿意从大家中间被孤立出去。wr没弄懂其中意味,不吭声,看着大伙,觉得很奇怪:真有那么好笑吗?也许真那么好笑,wr有点儿惭愧,偶尔尴尬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o站出来,站在wr身边,冲所有的男生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欺负新同学!”

    我,和其他好几个男生都不出声了。wr有点儿懂了,盯着那个可怕的孩子看。上课铃响了。

    放学时,大家走在路上,那个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并且说:“嘿,他们俩是一对儿呀。”所有的男生又都兴奋起来,跟着他喊。“他们俩要结婚啦!”“他们俩亲过嘴啦!”wr走过去,走到那个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非常简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镇定地看着wr。但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着他,问他:“你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站起来,狠狠地盯着wr。但是仍然非常简单,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这是可怕的孩子没想到的,他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显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让他走:“我问你听见了吗,你以后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也有着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计,他知道打不过wr所以他不还手,他要赢得舆论的同情,他扭过头去看着大伙,这样,既是对wr的拒斥,又是在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来,又恢复了镇定,他要为明天的告状赢得充分的证据。所有的男孩子都惊得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只是个孩子。我非常害怕,为wr,也为自己。小姑娘o和几个女孩子走来,把wr拉开了。可怕的孩子还是赢了,他没有屈服,这使得其他的孩子对他又钦佩又畏惧,而且他没有还手,他赢得了舆论并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胜诉。

    wr仍然掉进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个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间,男孩子们跟着他走,在他周围,我也在,我们跟着他走,像是要把他护送回家的样子。最后他说:“明早上学谁来找我?咱们一块儿走。”明天,好几个孩子都会来的,跟他一块去上学,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个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间,远远地望着被孤立的wr。没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觉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刚刚来到这座庙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双杠玩攀登架,独自玩得挺开心。他有时望着我们,并且注意地看那个可怕的孩子。可能就在这时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他从小姑娘o那儿借来很多书,课间时坐在窗台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认识那么多字,看书的速度就像大人。

    “你真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吗?”老师问wr。

    “都看了,老师。”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谁教给你这么多字的呢?”

    “我妈。”

    94

    “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问。

    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男孩儿wr说。

    “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也许我没有爸爸。”

    o的母亲走过这儿,停下。

    “我想,也许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有爸爸。”

    o的母亲弯下腰来看wr,问:“谁跟你这么说的?”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没有弟弟,有的人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只有母亲。”

    o的母亲忍俊不禁,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儿,心中无限怜爱。

    小姑娘o抬头看她的母亲:“他说得好像不对,是吧妈妈?”

    o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

    wr说:“我是我妈生的,跟别人无关。”

    o的母亲说:“我想一定是你妈妈这么告诉你的吧?”

    “您怎么知道?”

    “哦,你不是说只有妈妈吗?”o的母亲摸摸wr的头,叹一口气,走开。

    这是wr第一次走进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着头发,又喊又笑像个小疯子,男孩儿wr的到来让她欣喜异常。“嘿,你怎么来了?”她把他迎进客厅。“哎,你要到哪儿去,你本来是要去哪儿?”她风似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拿来她喜欢的书和玩具,拿来她爱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来找我的吗?不去别处就是到我家来,是吗?”男孩儿被她的情绪感染,拘谨的心情一扫而光。这是冬天的一个周末,融雪时节,外面很冷,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时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浅蓝色,阳光在那地变成温和的绿色,有些地方变成暖洋洋的淡紫。逆光的窗棂呈银灰色,玻璃被水雾描画得朦胧耀眼。宽阔的地板上有一个男孩儿静立的影子,有一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一团影子在飘摇,那是一根大鸟的羽毛。窗边,一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只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因为他不是z他是wr。

    男孩儿剥开糖果。男孩儿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个拼图玩具。糖果的味道诱人,男孩儿又剥开一颗。男孩儿和小姑娘时而坐在沙发上,时而坐在地板上,时而坐上窗台。男孩儿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并不知她都在讲什么。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男儿孩有问必答。自从离开农村,wr还没感到过这么快乐。

    o的母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父亲走进来随便看看。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欢他。”“可是,”母亲又说“他说他没有爸爸。”“怎么?”“他说,就像有的人没有弟弟,他没有爸爸,压根就没有。”母亲没有笑。父亲也没笑。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开始弹琴。

    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

    “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

    “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

    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

    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

    “哎,o--!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

    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高得挨着屋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睡觉的猫。wr不惊醒那只猫,让他兴奋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留下的”“现在那些书呢”“全没有了”“哪儿去了”“嗯哦,又都让那个人带走了”“全带走了吗”“你喜欢读书吗”“喜欢”

    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

    “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

    “你别瞎说了,那么长?”

    “我干嘛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

    “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

    “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高记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孩子大笑起来。

    “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书。

    “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

    “差不多。也有我妈的。”

    “能让我看几本吗?”

    “你能看懂?”

    男孩儿羞愧地不说话,但仍望着高高的书架。

    “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

    o的父母都进来。父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欢的书。”父亲说:“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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