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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铁锁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一边唱一边扭秧歌。

    她知道,装疯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动歌曲是要挨打的。装疯还不能装得过分,过分了,会把你关起来,也是很难活的。反正她随时能够呕吐;反正她已经剃了阴阳头,脸上画着两横三竖;反正她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斗争的重点。适可而止地装装疯,慢慢就把自己从批斗中“解放”出来。只要一上批斗会,她就呕吐。没有一个批斗现场愿意破坏自己的严肃景观,这样,她成了一个唱着歌挖泥沟的劳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发现,装疯其实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脸色,不需要注意周边的环境,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傻瓜。她扛着铁锹在校园里扭来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在“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她在“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她在“红军不怕远征难”她在“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样唱着、扭着,自己像一个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乱走、乱爬、乱叫唤的大娃娃。浑身的筋骨从来没有这样舒服。当她夹着脸盆去洗脸房洗脸时,也是这样唱着扭着就过去了。人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会瞠目结舌,见多了,便习惯了。你这样走过人群,几乎没有人再注意你。

    这种又自由自在又被遗忘的感觉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高兴的时候就扭一扭,这种唱和扭就是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终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脸扭,洗衣服扭,劳动改造扭,挖泥沟的时候扭,担大粪的时候扭,扫厕所的时候还扭,一边扭一边唱,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这是最大的自由,是疯子才有的特权。领悟到这个好处之后,她甚至想,怎么人们都没有想到装疯呢?怎么人们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间越来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边的铁丝上,她一边唱一边扭,一边扭一边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她拿起一件汗衫,拧干,然后两手拽住两端,在手中转着跳了起来,跳着跳着,用一个舞蹈姿势将汗衫晾在铁丝上。再拿起一个短裤,同样是拧干,两手拽住两端,再左转转右转转,脚尖着地跳着芭蕾舞,在原地旋转720度,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舞蹈姿势,最后以一个抒情的动作把衣服晾到了铁丝上。晾衣服的师生都离她远远的,她永远有足够的地方晾衣服。当然,她也有一个原则,就是回到宿舍楼里之后,一进走廊,唱的声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声音就更低一些。她绝不打扰宿舍楼学生们的睡眠,她不愿意被赶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便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在大操场里扭起来,唱起来。有月光,没月光,都任她自由飞翔。有时候,她居然一个人跳开了华尔兹,旋转起了芭蕾舞,高兴了,还可以做自由体操,一边做一边唱,秧歌、华尔兹、自由体操及广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癫癫狂狂地在大操场上舞来舞去。如醉如痴的表演给“疯子”带来越来越稳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她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她的腰身越来越柔软,腿部的肌肉越来越绷紧,胸部越来越有弹性,手臂越来越舒展。自己也越来越能吃,就着咸菜,窝头一顿饭可以吃两个。这种狼吞虎咽的粗大胃口和“疯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觉出了这种挥洒自如的幸福感。当月亮从深夜的天空照下来时,革命的校园早已寂静无声,大多数的窗户也熄了灯,她一个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园里,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转,做挺胸昂头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动作,做庆祝胜利的扭秧歌。她觉得自己真是最聪明的人。她是一条会动脑筋的小母狗。她经常唱着扭着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让她这样唱、这样扭,又该怎么办呢?

    扭得浑身出汗了,她绕着操场慢慢走起来。不管有人没人,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她从疯子的角色中出来了,脚步慢下来,两手握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和卢铁汉通个电话呢?电话只有办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没有权利离开学校,这样一个阴阳头和篱笆伤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电话。只有在学校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装疯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意义。可是,她需要和卢铁汉联系一下,她也希望卢铁汉能够和卢小龙说一说,改善一下她的处境:她愿意继续装疯,但她不愿意继续当反革命。

    突然,她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她一下毛发悚然。转过头才发现,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两个人,两双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样绿绿地发着光。她为自己刚才走神而恐惧,又难以一下进入疯态,便僵在那里了。那两个人站了起来,走出树影来到月光下。是两个男生,一个叫宋发,一个叫王小武,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她给他们代过课。宋发还是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看来,他们已观察自己许久了,她觉出了危险。宋发黑森森的眼睛平视着她说道:“你怎么还没睡?”王小武挂着一张黑长的脸,站在宋发旁边,没敢正视米娜。米娜仓皇之中又尴尬地扭起秧歌步来,唱开“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树影,站到月光下。宋发伸出手很严肃地制止住她,说:“别唱了,我们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里,两只手还呈一个扭秧歌的造型。宋发看了看王小武,说道:“咱俩今天看见的,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点了一下头,宋发又对米娜说:“我早就观察过你,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觉得浑身透凉,像玻璃人一样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开始轻微打颤。宋发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也知道你过去对贫下中农子弟不歧视。”米娜想起来了,两年前开学,迎接新生进校时,宋发和王小武从北京远郊区考入北清中学,那天在校门口,他们的行李卷散开了,忘了是宋发的还是王小武的,农家的被褥里滚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米娜当时正骑车路过,马上停住车下来,蹲下身帮他们收拾起东西,又将他们的行李卷横捆起来,行李散发着农村炕头捂出来的草木灰味和潮湿的馊味。然后,她将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们一起推着进了学校。那以后,每次见面,他们都很尊重地叫声“米老师”两年了,校大人多,见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咽了一口唾沫,她什么也不能解释。宋发又看了看她“你还接着跳吧,我们走了,我们刚才也是在这儿说话呢。”说着,宋发拉住王小武的肩膀,两人扭转身慢慢走开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发回过头,疑问地看着她。米娜嗫嚅地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我问题不大吗?”宋发皱着眉说道:“都知道你问题不大,就是看你喜欢打扮,也没揭发出你别的什么问题。可是现在谁也帮不上你。”米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宋发绷着嘴思忖了一下,眯着眼看了看她,说:“确实帮不上你。现在学校正在召开文化大革命代表大会,选举校文革,以后看情况吧,现在也说不清校文革谁掌权。”

    宋发扭头要走,看见米娜在月光下披着半边头发,像个没人管的狼崽一样,便又说道“6月2日那天卢小龙把你和贾昆从日月坛公园拉回来,到现在还有人揪住不放,拿这事攻击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呢!”他停了停,又说:“你就先跳着吧,文化大革命还早呢。”

    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走过宽阔的操场,渐渐隐没在楼群的阴影中,米娜好长时间都找不到重新扭起来唱起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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