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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员外生得好忠厚相貌,待人亦和气有礼。

    “贤昆仲回来得正好,”他笑着招呼卫紫衣和秦宝宝。“我正愁不知拣哪样好,你们打江南来,眼光想必不同,帮我出点主意可好?”

    他们不明原因,只有先往桌上瞧,一个个首饰盒全掀了盖,有赤金的、金包银的、金包铜的各类金铁、项炼、耳坠、戒指,还有几件玉器。

    “这个金包铜的戒指和钗子,我意思是留几件起来,留给家里的小厮娶亲用,也算主仆一场。”他神清气闲,十分从容。“这娶媳妇嘛,当然选用赤金的才体面,另外加几件金包银的留做平日使用,免得人家说我们奢华。”

    “员外要娶媳妇?”两人都感意外。

    “正是。”梁员外叹了口气。“儿子大了不由爹娘,他说喜欢谁就非娶谁不可,稍不如意便离家出走,干脆早备聘礼,成全他们算了。唉,有时想想,养儿育女到后来,反而落个没意思!”

    宝宝凑兴的欣赏那些金饰玉环,论手工比大城市略粗,花样也较差,没有太多种可供选择,不过,同样是迎娶村里的姑娘,邱凤女和她爹必然满意。

    他顺手拣几样比较好的,她若戴在头上陪夫君到外地去,也不至被城里人取笑为土包子,林林总总选了十来样,搁在一旁供梁员外参考。卫紫衣冷眼旁观再不会差,宝宝每挑出一样梁员外的右眼皮便跳一下,显得此人心里想的不如他嘴巴说的那样大方漂亮,可能宝宝全拣些好的,他反而嫌贵了。

    “宝宝,别妨碍员外办事,我们回房去。”他毕竟世故,把宝宝带开,梁员外瞧宝宝年纪小,又是男孩,卫紫衣也不像惯处胭粉阵的人,八成看不出好坏,所以请他们挑。

    回到失去主人的书房,卫紫衣才把道理说给宝宝听。

    “全是一群怪麻騒,一脸黑芝麻偏偏最死爱面子。”

    “你骂人的话翻新了!?”他感觉新鲜。“打哪儿学的!”

    “忘了。”宝宝吐吐小舌,知道卫紫衣不爱他说粗话。“人家说乡下人心思单纯,我瞧也不见得,心眼儿挺多的。”

    “村野俚人生活单纯是真的,一年到头为了给全家人吃三顿饱饭就需忙早忙晚,大概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想歪主意。”

    “也对。’宝宝一挑眉尖,笑道:“这梁家庄里外自然是以梁员外最大,村里的人有纠纷也都请他排解,算是极为体面的人,比不得乡野村夫。可是说到底,他心存忠厚、思想开通,不但原谅梁晚星和邱凤女,还打算成全他们。”

    卫紫衣嗯了一声,心内另有盘算。梁员外假使如宝宝所言,那是最好,虽然说如此表现出人意料之外,总算化解了一场悲剧,含笑收场,自是最美。然而,他少年闯荡江湖,阅历繁杂多广,以他之所见所闻,最保守、最守旧的地方,不是繁华都城,也非穷乡僻壤,而是像梁家庄这种自成一个小社会的村庄,为了自保,往往发展出一套用来约束自己人的村规。

    比方江南有许多以养蚕为生的村庄,为了收成好,唯恐得罪蚕花娘娘、蚕花五圣,从古到今慢慢演生出一些封闭的禁忌,如在这期间家里以外的人不准进入蚕房,或夫妻不许行房等等,若有谁家的蚕养坏了,那等于成了白虎星,不许到别家去串门子。

    还有一些道德严谨不容丝毫侵犯的地方,对付像梁晚星、邱凤女这等通奸的男女,往往动用私刑,以警惕后人。私刑的范围极广,有沉江、放水流、活活烧死、当众投环吊死仁慈些的便赶出村子,永世不得还乡。

    难道梁家庄没有一套自己的村规吗?

    “大哥,你痴想半日,在想些什么?”

    卫紫衣也不瞒他,直抒心中所想。宝宝听了,心头闪过一丝迷们,一双如水瞳翦眨了眨,蓦然想起二件往事,连连点头。

    “对,对。就像我沦落江南之时,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想用几个铜钱换两块面饼吃,那户农家死也不肯,是何道理?”

    “可怜的宝宝,原来你是饿瘦的。”拉起他一只细瘦小手,果然像没吃饱。

    “不,不。”宝宝怕他一声令下,强迫进补,连忙道:“后来在公爵府里吃得很好,唐蠡在厨房里当二等头头,手艺当真不坏,三餐之外又加两顿点心。”

    卫紫衣自然感激。“使毒世家的公子竟身怀易牙妙技,真的想不到。”

    “也亏得他有这一手,才能混进府中,骗到一个老婆。”

    “这也是一招险棋,所幸‘楚国公’并不追究。”

    “府里美女如云,多一个不稀奇,少一个不关痛痒。而且我瞧他怪得很,不爱活生生的大美女,反而对着一张画像发痴。”宝宝心里怪怪的,只因那幅画后来经他细观,不似他爹的画风笔法。

    卫紫衣在船上听他提过,有千百种念头也不敢直陈,怕宝宝多心,只告诉他最不伤人的一种可能性:“大概他少年时曾因缘巧合看见过你母亲,就此一见钟情,无奈罗敷自有夫,愈是得不到的愈在意,绘下图形以解相思。”

    宝宝很自然的接受丁。“真是想不开的人,有这种儿子,难怪他老娘发急,设下百花宴,明摆着要他挑一个当老婆。”

    卫紫农笑了笑撇开去,避免宝宝再生疑念,到时他一个倒转马头,又溜回江南找仇炎之问明白,可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等吃过午饭,宝宝不学村里的父老午睡一下,也毋需忙农事,且出门在外要他效法卫紫衣端坐书房读书,他不落跑才怪,首先,便从梁家开始探险。

    里里外外都跑遍了,平常得很,就像一般乡间的富户,比小门小户的农家讲究些,除了主人住的正房、耳房,也有长工、奴婢住的通铺;厨房也大得多,且远离正厅,有骡房,骡子和一堆如山的柴火挤一间,骡房旁边是磨坊,有许多农具也搁放在这里;还有很大的晒场,有地客可贮藏美酒、干料、冬粮,只不知地窖的人口在哪里,当然也不让参观,万一来者是土匪的探子怎么办?

    “真小,比不上爵府一个小花园。怎么同样做人,居住的空间却差那么多?”宝宝想不通是何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走出梁家,在通路上,见一人一骑大老远驰骋而来,惹得一群村童跟在马后跑,因为在村里,马很稀罕,骑过马的数不出几个。

    那人勒住缰绳,停在宝宝身前五步,翻身下马,见了个礼。

    “战平,你可到了,有没有带玫瑰松子糖来?”

    战平好生泄气,这小主子一见面就问糖吃。

    “有,带了。”解下一个鞍袋,摸出一包鼓鼓的东西递给他。

    秦宝宝挥挥手。“你去吧!大哥在梁员外家等你。”等战平一走,马上解开防水的油纸,现出一个竹编的盒子,打开来,哇,满满一盒子的玫瑰松子糖,他心喜,马上取一颗火嘴,嗯,愈嚼愈有滋味。

    这战平寡言寡语,瞧着便知不是好亲近的人,一旦处久了,才见他的好,又忠心又细心。换了马泰,不会记得替他带糖。

    吃着吃着,有几个较小的孩子便围在他四周;看他吃糖看得流口水。

    “要不要吃?”宝宝坐在石头上,把手平伸出去一点,让小孩自行取糖吃,摆明要吃自便,不吃拉倒。便有大胆的小男孩身先士卒,吃过后大叫好吃,不一会儿,一盒玫瑰松子糖便教人抢光光,还有抓一把五、六颗的,说要拿回去给寡母吃看看。

    “你叫什么名字?”宝宝看他不过七、八岁,没爹的孩子真可怜,穿着补丁的裤子,瞧着比其他孩子破烂些。

    “我叫小狈子。”

    “你家是种田,还是管林场?”

    小狈子不答,一个大些的孩子代他回答:“他爹死了三年,家里没有人干活,梁老爷可怜他们,就让陈寡妇到他家做一份工,好养活小狈子。”难怪小狈子自卑,做佃户好歹也一家人独门独户,强过做长工、做仆佣,顶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土可供成家立业,一辈子没出头机会。后来听说小狈子家有一间祖传的草房,梁老爷也答应等他长大,自有一些地给地耕种,宝宝心里才好过些,不过,陈寡妇一个月才能回家两次看儿子,小狈子托给族叔看管,心里又恻测然,

    宝宝寻思:“梁员外做事欠妥当。要抚孤恤贫怎不让他们母子住一起?一个孩子和母亲睡一起,又占不了三尺地。”转念又想:“也许是陈寡妇不要,怕儿子带进去帮忙干活,到时梁员外要留下他做长工,反而难以推托。”

    只是,他也无心去深思,这里只是他过路的地方,也许一辈子就来这一次。这里的生活,村民的喜乐与悲苦,都不与他身相关,除了同情与能力范围内的义助之外,总像隔着戏棚看人演出生活点滴,不能够溶入其中。

    走回梁家,又闷得慌,记得后面有一个鸡舍,跑去看喂鸡也新鲜。宝宝劈头问管鸡舍那中年妇人:“你是小狈子的娘?”

    陈寡妇冷眉冷眼,一脸沉郁,不大睬人。宝宝便也不理她,自回书房去。

    “大哥”未进门就先听到卫紫衣的谈话声,宝宝奇怪他交代战平办事还没交代完吗?一过去,他活泼愉快的表情立即收敛大半。房里的人不是战平,是紫秋茹,她眼睛发亮,嘴角挂着含娇带媚、十足女人味的微笑。宝宝在这一刻真是恨死她了,恨她的女人味,恨她捉住一点机会就要卫紫衣面前卖弄风情

    卫紫衣听见他呼唤,伸出手来拉他过去同坐。“你上哪儿溜达这半天?我和紫姑娘正谈到你,她对于你小小年纪便习得一身医术,十分佩服呢!”“她过奖了。”他木木的说。

    紫秋布看来迷人极了,连宝宝都得承认。她是一朵正在盛开怒放的蔷薇,浑身上下,眉梢眼角,都掩不住使人两眼发直的成熟娇媚,加上懂得妆扮,也舍得妆扮,在乡间没人像她一天换一款新衣,惹得那梁员外执一口饭,少说偷瞄她三眼。宝宝若回复女儿身,论姿色是独占鳌头,只是那一种长时间演化而生的光鲜妩媚姿态,就不是含苞待放的他能立即拥有。

    “宝宝心性灵巧,自然学什么都快。”她笑着附和。

    同样是两句夸赞的话,卫紫衣口中听来受用得很,从紫秋布那艳如樱桃的点峰来唇中吐出,巴不得捡了又丢回去还她。

    好在卫紫衣对他态度不变,使他忆起他俩的约定:将紫秋茹当客人对待。这一想便心平气和,暗笑她枉费心机。

    “宝宝,该去替邱老丈复诊了。”

    卫紫衣携了他手同出,紫秋茹走在卫紫衣的另一边,表明她对邱老舍的无限同情,自该去探望一番。

    “骗人!”宝宝心里嗤笑:“昨夜说到邱老丈病倒,你不关痛痒,今日倒良心发现,要去还上次人家借宿两天一夜的人情。”

    三人同行,更加引人注目,一路没生枝节的来到邱家。

    宝宝首先把梁员外买首饰准备下聘儿媳的事告诉邱老舍,要他宽宽心,他的女儿可以放心大方的回乡等着坐花轿。

    “真的?”这真是喜出望外,邱老舍一时不敢相信。

    “是真的,我们亲眼瞧见梁员外找来珠宝掮客,说出要下聘娶媳的话。””

    “这么说,凤女回来也不用被罚了?”

    “罚什么?”宝宝不知。

    卫紫衣这才开口:“老丈,贵庄的习俗可与别处不同?”

    邱老舍心乱加麻,想不出话搪塞,便照实说了:“在找父亲那一代,对于干下此等丑事的男女,往往两口棺材买来由自家父母亲手封棺活埋!这么做固然保住家声,但杀孽太重,死者的冤气不散,曾经连着三年收成很惨,差一点饿死人,后来梁家延请道士来超渡,总算逢凶化吉,以后也没有人敢再这么蛮干。可是,礼俗规范马虎不得,便订下亲规,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只要双方都是孤男寡女,而且男方没逃,肯一肩挑,便准许他们成亲,不过仍要罚,新娘子过门只有花轿没有喜宴,往后三年如童养媳一般,早起干活,挑起全家的杂务,用三年的时间考查新娘是否勤快,够不够格传宗接代,三年期满,再选蚌良辰吉日摆酒圆房。”

    “这算什么规矩?”紫秋茹低声惊呼。起先听到封棺活埋已是毛骨悚然,然而强迫热恋中的一对男女分房三年,同样不仁道。

    事关自己女儿,邱老舍不免尴尬。“原也是一番好意,让做错事的男女以干活来赎罪,总比被活埋好,可是到后来变成

    “怎么?”卫紫衣追问:“新法又成了恶法?”

    “不错。”邱老舍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有位叫翠花的姑娘就这样被抬入张家,虽然已发生关系,名分上只算是张阿生的童养媳,每天从早忙到晚,仍被张家的人瞧不起,只要张阿生同她多说一句话,就要遭人耻笑;这騒蹄子又忍不住了什么辣语毒言都有,可叹这人心只踩低不踩高,她犯的又是淫戒,更是被当成一朵泥淖中的落花,连下田的长工都可以瞧不起她,踩她一脚,轻蔑与憎恶的目光像两条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啮她的心,这种日子其实比死还难过。再说张阿生正当血气方刚,家里有老婆却不能”他忌讳的看一眼宝宝和紫秋茹,一个小的茫然不解,一个女的已经红了脸,便匆匆一语带过。“总之,有一次便教人发现捉到了。其实又如何躲得了?那么多等着找碴的眼睛天时无刻不盯着他们”

    宝宝忍不住了。“发现什么呀?又捉到什么?”

    这一下,连邱老舍也老脸泛红,支支吾吾的。

    卫紫衣清咳一声,解危道:“宝宝先别多问,听老丈说下去。”

    宝空不依。“前头没听清楚,后头也一定听得糊里糊涂。”

    “也许老丈并不十分清楚。”

    “对,对,我也是事后才听人讲。”邱老舍赶紧接下去道。“那翠花姑娘受尽折磨,又遭人冷言冷语,那一次捉到后,在祖宗牌位下罚跪了一天一夜;张家人偏心儿子,只罚他在房里思过,张阿生却气不过,趁夜里离家出走,到外头讨生活落个清净。可怜的翠花眼见没了出头的一天,自己也投井死了。”他伸出老手比着东方。“便是老松树旁那口井,听说夜里常听到女人的哭声,没人敢靠近,到后来变成一口废井。张家受到村人批评,后来也迁走了。”

    紫秋茹感觉毛骨悚然,那口废井旁的老树曾留有她美好的回忆呢,谁知居然有人在那儿自杀,冤魂不散。

    卫紫衣明白了他的心。“老丈是怕令媛嫁过去也同翠花一样?”

    “但愿不会。”邱老舍升出一线希望。“梁老爷肯为凤女亲自选焙首饰,或许他有心从他府里做起,改掉这个陋习。”

    这事没人能保证,端看梁家的良心与诚意。卫紫衣看着宝宝,保护之心更甚。女儿家万不能踏错一步,封闭的社会对女人比男人苛刻得多。

    紫秋茹有些话不吐不爽。“你们村里的规矩好像只用来对付女人,罚女方做三年童养媳,男方仍在家里做少爷。”

    邱老舍瞪她一眼,为故乡辩护:“怎的不罚?少爷是没的做了,长工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学一学长工的刻苦耐劳,不要只图享受。”

    紫秋茹仍然感到不平,形体上的劳累万万比不上精神方面的折磨,只是老者有病,不好再与他口舌相争。

    笔事听没周全,宝宝不肯往回走。提醒老丈:“你老人家怎么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那个张阿生后来有没有回乡来找翠花?”

    邱老会冷不防他这样问,略感焦虑的挥挥手臂。“谁晓得?或许死在外地,或许混得不错,曾托人回来探问,但张家早迁居他乡,回来做什么?徒增伤感。””

    “老丈说的是。”卫紫衣眼里带着一丝光芒,探索什么似的在邱老舍脸上停留一下。“宝宝,你好奇得够了,让老丈歇口气,安宁地养病。”

    他的小鼻子翘起来,嘴巴也翘起来。“这故事的结局我可不大喜欢。”

    他孩子气评断的口吻使得卫紫衣仰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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