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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安怡的日记

    几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离开父亲家好像已经二十年,而不是二十个月。

    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和他的堂侄丹恩侯爵联手,尽一切可用的办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没有实际杀掉我。但记忆不像家族圣经里的名字,那样容易涂掉。规定再也不准提起一个女儿很容易,但记忆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与影像依然长存于记忆之中。

    我还活着,父亲,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宝贝女儿出世时,你的希望几乎成真。我没有昂贵的伦敦产科医师为我接生,只有一个与我同年纪但已经生了三胎的孕妇。等梅荔诗要生时,我会充当助产士报答她。

    我没有死于产褥热可以说是奇迹,这个寒伧社区里每个有智慧的已婚妇女都那样认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迹,而是意志力的展现。我不能向死神屈服,无论他有多么坚持。我不能丢下刚出生的女儿,把她交给我嫁的那个虚假不实、自私自利的男人。

    约翰现在一定很遗憾我和莉缇都没死。不管碰到的是什么样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后尽力去研读他少得可怜的台词。我安排使他的薪资直接交给我。否则他赚的那一点点钱全部都会被他拿去吃喝嫖赌,我的莉缇就要饿肚子了。他极为不满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后悔他试图赢得我的心。

    至于我,我因他曾赢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极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离家出走时,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虽然我们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儿一样备受呵护和宠爱,也因此一样天真。对葛约翰那种舌粲莲花的英俊无赖来说,我是太容易上当的傻瓜。我怎么会知道他激动人心的演说和热泪盈眶的示爱,只是演戏?

    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视我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车票。只因为在舞台上扮演过贵族,他就自以为了解英国贵族。他无法想像,柏氏这样高傲的家族竟然会抛弃十七年来不曾有过一天苦日子的女儿,任凭她穷困潦倒。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接纳他:一个再怎么曲解定义都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因属于低人一等的“戏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约翰有那样的妄想,我就会点醒他,无奈当时的我既困惑又无知。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了解,私奔斩断我与柏家所有的关系,和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会心满意足地与他一起住茅舍,与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与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一技之长。邻居付钱请我替他们写信,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写自已的名字。我会做一些女红,但对针线并不拿手。附近没人请得起私人教师,更看不出私人教师的价值。除了偶尔赚到的零钱,我不得不依赖约翰。

    我得及早停笔了,因为我发现我几乎都在抱怨。莉缇从午睡中醒来,很快就会厌烦了用她滑稽的婴儿语言自言自语。我应该写她才对,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和善良,可以说是婴儿中的天才兼模范。有了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

    痹.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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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缇在看完第一篇日记时停下,因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声音太高亢,而且在发抖。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头。他还把一张小桌子拖到床边,把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都放在桌上,好让她有较充足的光线阅读。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声念出日记内容时,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在朗读时也很惊讶。

    开始时她默默地匆匆浏览,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过、却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的词句。短语特别醒目,不是因为她记得那些字,而是因为它们保存了母亲说话的方式。她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清楚,就像别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即使说话者并不在场。她只需要张开嘴巴,她的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发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暂时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过去而无法顾及现在。确定小笔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镇定后,莉缇翻回第一页,用失而复得的声音朗读一项意料之外的礼物,重新获得一项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宝藏。

    痹,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莉缇现在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听到她,总是会前来。她了解鲍玛俐对她孩子的感觉:纯粹、强烈、坚定不移的爱。莉缇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她曾在母爱这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内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咙刺痛。眼中的泪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记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动,感觉到床垫在他上床时下陷。

    “这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真凄惨,”她颤声道。“听我哀哀泣诉。”

    “你可以偶尔流露人性,”他说。“或者柏家有家规禁止这样?”

    温暖的男性躯体移到她身旁,肌肉结实的手臂滑到她背后把她拉近。她知道这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装它是有何伤害。

    “她溺爱我。”莉缇告诉他,模糊的视线依然盯着日记。

    “她为什么不该溺爱你?”他说。“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爱。何况,身为柏家人,她懂得欣赏你个性中无法为外人所欣赏的骇人特质。就像丹恩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他用伤心惊讶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好像他的朋友今后一定会被当成十足的疯子。

    “我没有任何问题,”她指向日记。“这里白纸黑字写着:我是‘天才兼模范’。”

    “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也许她会就‘如何管好这样的天才兼模范’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他用肩膀轻推她。“继续念吧,莉缇。如果那是她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具有抚慰作用。”

    莉缇记得的确是那样。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搂着她的强壮臂膀也抚慰了她。

    她继续念。

    +++++++++++++++++++++++++++++++++++++++++++++++++++++++++++++++++++

    闪烁的晨光与房间的阴影混合时,莉缇终于合起日记,爱困地归还他的枕头,然后倒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没有转向他,但也没有反对维尔做比较舒服的调整,把她拉过去使她背部贴着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她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虽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经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时才就寝,但此刻他却感到比平时更加疲惫。即使习惯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险及其附带的身心冲击,但像这样从早晨折腾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这应该感到平静的寂静深夜,他却觉得自己像船长兼船员,驾驶着船与狂风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后,撞上暗礁。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他可能已经把船驶入安全的港湾。

    日记的内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着妻子用别人的声音娓娓诵读时,他不只十次想抢过日记扔进火里。

    柏安怡用来描述她悲惨生活的冷漠勇气和嘲讽,令人不忍听闻。任何女人都不该需要那样的勇气与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该过那样严苛的生活。她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时会遭到驱逐,何时会看到她仅有的财物被旧货商运走,或今天的晚餐会不会是最后一顿。但她拿困苦开玩笑,把丈夫的丑事变成讽刺的趣闻,好像在嘲笑残酷的命运。

    只有一次,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出类似恳求怜悯的文字。甚至在那时,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过世前几天写下的最后那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亲爱的天父,请你照顾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忘记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记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但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顽强生长的荆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话都当耳边风,但这个过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话却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觉像无赖和懦夫。她以勇气和幽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却无法面对在新婚之夜的发现。

    他一逮到机会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愤怒来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须忍受的恼人领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只是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缇,那种渴望是对其他女人不曾有过的。所以在终于和她上床之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和别人,他只是xìng交。和妻子,那是做ài。

    她是作家。如果她处于他的地位,她会想出许多比喻来描述那个经验,是什么感觉,有什么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丰富的经验使他分辨得出差异,能够了解他的心已被卷入,知道这种情形叫什么。

    你爱上我了吗?他曾经微笑着那样问她,好像那个可能性令他好笑。当她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时,他不得不继续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终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比身体的伤害更痛。

    伤害不过如此,爱也不过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和她女儿所曾忍受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包不必说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记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几页没有多少内容,但大部分都很骇人,每一篇都间隔很久。他确信它只诉说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现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缇忍受下来了,不管那是怎样的生活;他当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详情。

    但不是从她口中得知。她曾说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所以他不会逼她重提。

    丹恩会知道较多的内情,无论喜欢与否,他都得说。他负有很大的责任。回答几个问题是聪明绝顶兼无所不知侯爵起码能做的。

    维尔决定一有空就去找丹恩,必要时揍也要揍得他说出实情。

    怀着那令人愉快的期望,昂士伍公爵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

    结果维尔不必去找丹恩。下午三点左右,一从亚契口中得知公爵夫妇已经起床,丹恩马上抵达把维尔带去私人餐室,让两位夫人在丹恩的房间享用迟到的早餐。

    “洁丝快爆炸了,”丹恩在他们下楼时说。“她一定要和我表妹私下密谈,分享她折磨丈夫的经验。博迪带朴小姐去朴茨茅斯路买一些我的夫人坚持你的夫人一定得有的服饰,所以他不会在我们用餐时烦我们。洁丝和我会带他们两个一起回艾思特庄。你需要整顿你的家来容纳一个妻子,你不会想要博迪在附近烦你。我也不想要博迪,但他不会太碍事,至少不会碍我的事。他会跟在朴小姐后面跑,难得他聪明地爱上了全宇宙唯一理解他的女子。”

    维尔在楼梯上止步。“爱上?”他说。“你确定吗?”

    “当然不确定。我怎么会知道?在我听来或看来,他都跟平时一样白痴。但洁丝向我保证,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朴小姐身上。”

    他们继续拾级而下。丹恩大声计算着要赠与朴小姐多少钱,如果她愿意怜悯博迪并嫁给他。维尔则只听到“爱”在脑海里回响,很想知道丹恩夫人有没有在别处看到同样的徵兆。

    “你异常安静,”丹恩在他们就坐时说。“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分钟,你连半句挑衅的话都没说。”

    一个仆人在这时进来,他们点餐。仆人离开,维尔说:“关于莉缇,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斥我。”

    “真巧,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打算说给你听。”丹恩说。“我准备打得你不省人事,把你弄醒,再把不成人形的你扔在椅子上。处于那种海绵般的状态,你一定听得进我要告诉你的故事,甚至听得进少许忠告。”

    “有意思。我正打算用类似的方法对付你,如果你决定像平常那样惹人生气。”

    “就这一次,我体恤你。”丹恩说。“你使我的表妹成为公爵夫人,恢复她在这世上应有的地位。此外,你娶她的动机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完全卑鄙。你对她出身的不关心使我感动,昂士伍,真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你这辈子就这一次表现出的品味,使我感动并深感惊讶。她非常潇洒,对不对?大部分的柏家人都这样。要知道,她的相貌遗传自她的外祖父。柏斐德和我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但斐德在十七、八岁时得了天花而破相。这一定就是安怡拿她女儿与我父亲、而不是她父亲相比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斐德曾经是柏家涸啤美的人之一,我们还没有发现安怡的画像。但是,如果有画像,洁丝一定会找到。她有找东西的惊人天赋。”

    维尔知道丹恩夫人找到和逼丹恩留下的“东西”之一是,他的私生子道明。转念至此,维尔脑海深处波涛汹涌,冰冷的海浪拍打着充满被弃置之想法的遥远海岸。

    他把那种感觉称为“饥饿”因此不耐烦地望向门口。

    “仆人到哪里去了?”他说。“倒杯麦酒需要多久?”

    “今天上午应付那些婚礼的宾客,使他们疲于奔命,”丹恩说。“或者该说是收拾尸体。中午我第一次下楼时,公共餐室里简直是尸横遍地,勾起念牛津时的美好回忆。”

    仆人在这时出现,身后跟着另一个仆人。沉重的托盘使他们步履蹒跚,虽然只是两人份的餐饮,但是两个客人都身材高大,胃口也大。

    因此,仆人走后一会儿,丹恩才开始说故事。但他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或感伤的文句来添枝接叶地慢慢叙述,而是照维尔希望的方式,照男人的方式直接讲述:抓紧事实,井然有序,没有离题地谈到原因和最无益的但愿。

    但故事的内容就像维尔预料的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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