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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哨哨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人灌木丛中,我看到,高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木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腰杆子笔挺,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腰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父子绝交”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父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强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血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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