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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暑假期满,姨父一回到省城现代中学,就给表哥——他的入党介绍人,寄来了一篇向旧世界宣战的“檄文”矛头直指一个“敬爱的小老汉”——他的父亲。

    那一年,贺爷只不过四十多岁,还没有出现任何“小老汉”的迹象,身高仍旧是五尺四寸,膀宽腰圆,声若洪钟。十七岁的姨父却痛切地感到,父亲和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都已经无可救药地老朽了。其原因是表哥写信告诉他,他的具有正义感的父亲扶植一位名叫李紫东的开明士绅取代一个恶霸当了区长,地方上的情况有所好转。姨父在回信中指出,不要对他们任何人抱有丝毫幻想,不管是姓王的或是姓李的、不管是露出牙齿的或是面带微笑的、不管是老狗或是小狗,是狗都咬人,应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进而指出,我们家那位“敬爱的小老汉”是一个“为旧时代修补窟窿的泥水匠”他曾采用平均田赋差役的改良主义,麻痹劳动人民的革命斗志,瓦解了一场方兴未艾的农民暴动;他又扶植一个貌似忠厚的绅士,取代一个臭名昭著的贪官,不仅没有改变反动政权的实质而只是使它具有了更大的欺骗性;他曾用保护鸦片烟分得的赏银兴办义学,无疑于在关帝庙里播种精神鸦片。“教育救国”何时了,毒害知多少?纵观中国古今之儒家教育,除了培养恭顺的奴隶和杰出的奴才之外,还能够对它抱有任何别的幻想吗?当然,在父亲大人始料不及地为我们提供了一块撒播革命火种、开展革命活动的土壤这一点上,才是值得我们庆贺的啊!等等,等等。

    邮局却没有把这封回信送到表哥手中,而是送给了十分关心姨父动向的李紫东亦即刚刚上任的李区长。李紫东找到贺爷说:“雨顺兄,你果真有个好儿子啊?”贺爷听见别人夸儿子,眉毛就一扬一扬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娃子从小聪明,只是太淘气!你难道忘了,他早先在你家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袖筒里倒是藏着弹弓。麻雀在屋檐下嘁嘁喳喳,吵得人心烦。他稳坐不动,只是眼神从书上移开,向窗外一扫,一拉弹弓,麻雀就应声落地,连翅膀也顾不上扑棱一下。”

    李紫东说:“对,对,他还用弹弓打掉我家屋脊上六个兽头哩!”

    贺爷说:“我要打他的手板子,你咋还护着他哩?你说,不敢打,不敢打,你只看见他耍弹弓,咋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娘娘庙的碑文就是他十二岁上写的哩,打了娃的手,王母娘娘不依你!”“对,对!”李紫东说“他写那‘紫气东来’,还在我堂屋挂着哩!”

    “他十三岁那年,我送他去洛阳上了高小。嘿,他戴着瓜皮帽衬儿、穿着土布小棉袍,那是他妈织的粗布,是他大伯开的染坊给他染的颜色,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小的土财主,一晃一晃地进了洋学堂。谁见了谁说,这不是从山窝里拱出来的红薯蛋蛋么?好,只两年,就是这个红薯蛋蛋考上了省城里的中学。他假期回来,还要去关爷庙小学跟着他表哥念书,还要跟着我耍枪弄棒,夜里黑了灯,还要拿枪瞄香头,竟成了神枪手”

    李紫东替他说:“对,对,他去南坡,两枪打死了两个红狐狸!”

    “你还夸他文武双全哩!”贺爷哈哈大笑“他出去上学这些年,个头和学问都见长了,只是有点儿坐不住,今天要卧轨请愿,明天又要上街游行,还是个领头的。可也难怪他,老蒋不放一枪就丢了东北,中国人谁不憋气?我还真喜欢这娃子没丢咱山里人的血性!”

    “老好!”李区长急忙接过话茬儿“大公子眼下又大有长进了!”

    “你又要夸他不是?”

    “咋能不夸?大公子不打狐狸了,又要打狗哩!”

    “哟嘿,他打啥狗哩?”

    李紫东把信交给贺爷说:“不管啥狗,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还有我这个姓李的老狗!”

    贺爷看了信,脸就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李紫东说:“敬爱的小老汉,你也别生气了。大公子还给他父亲大人留着情面哩,你还算是个泥水匠,比狗强多了,补你的窟窿吧!”

    贺爷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等着,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姨父收到“小老汉”署名的家书一封,信中说,就算是世上所有的狗都咬人,就算是你娃子一竿子打尽世上所有的狗,也绝对成不了武松。为了不让今日之教育为我家培养出一个奴隶或奴才,也不要培养出一棍子打八家的“打狗英雄”自本月开始,终止供应你一切学杂费用,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不许你娃子再进贺家大门。贺爷修完家书,又心有不忍,署上了“小老汉”大名之后,又写了一个“又及”:“你娃子若能听得进‘小老汉’之言,收回‘打狗’兼论‘泥瓦匠’之说,或可另作别论!”

    这封信是姨父被士兵撂进洹河里以前收到的。他知道祖父是前清秀才,看来父亲也得到了祖父的真传,从父亲回信上着实领教了一个团总不仅会耍枪弄棒、且可以舞文弄墨的功夫。但他扎了一个猛子从洹河里钻出来之后,看苍茫大地,一片昏沉,忽地发现自己不仅无学可上、且已无家可归了。“哈哈!这下子,我可就变成无产者了。”姨父爽朗大笑,他说他那时倒是十分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变成无产者的幸运。孟子讲过的,这是“天降大任”于无产者的可喜征兆呀!从此,他就以一个真正的无产者的姿态变成了壮怀激烈的职业革命者。

    当然,他不会知道,他必须为“打狗”兼论“泥瓦匠”的宏论付出代价。

    一九三六年,中共豫西工委派姨父回家乡开展革命活动。二十一岁的职业革命家眼看到了久别的故乡却不敢贸然回家。坡底镇就在李紫东区长治下“敬爱的小老汉”还拿着瓦刀把着贺家大门呢!介绍他入党的表兄已经病故,也不知道关爷庙里还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发誓“打尽天下之狗”的英雄。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只有家乡的山路还对他一往情深,发黏的红胶泥一看见他的脚步走过来就紧紧地吸住不放,每迈一步都要带起来一大块红泥坨坨。他掂着一个网篮,还要不时地弯下腰,用树枝戳戳粘在鞋底上的泥坨,举步维艰,惶然四顾,如牛犊儿拉着炮车陷入革命的低谷。

    天渐渐黑下来,他钻进一个土地庙里避雨。土地爷已经在六年以前他回家度假时领着“易俗社”的伙伴砸碎了,只剩下一只脚,使他还可以靠在土地爷的脚趾头上整理思绪。但他恍然看见了自己当年写在庙墙上的另一篇檄文:“一座泥胎,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勤,五官发呆,六神无主,七窍不通,八方上供,要你何益哉?”接着是“嗵”的一声。然而,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打狗”兼论“泥水匠”的檄文,将会使他在入村以后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就是一个最彻底的共产主义战士,也会暗暗思念不属于共产主义的生身父亲。何况,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理论和策略上的失误,心中充满了对一个“敬爱的小老汉”的思念和内疚。

    一位老资格的党内同志给姨父讲过一个故事:那位“小老汉”担任l县政警大队长时,县长曾让他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前来听候命令。他奉命而来。县长让他看了省政府主席刘峙的一份密电,要县长火速缉拿潜逃l县高村家中的共党要犯李宗青。贺爷吃了一惊。李宗青是他上中学时的同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便寻思怎样救他。县长为了讨好刘峙,却要随队亲往缉拿,下令立即出发。贺爷趁县长更衣的功夫,急派护兵骑上一匹快马,火速给李宗青报信,又让马夫牵来一匹没有驯好的烈马。县长上了马鞍,那匹马又是尥蹶子、又是打立棱,连颠了几下,把县长摔了个“仰八叉”县长恼羞成怒,一骨碌爬起来,就跟这匹烈马较劲儿,令马夫抽鞭驯马。马夫在县衙前甩起了扎鞭,烈马不服管教,在县长面前又踢又跳,仰天长嘶。贺爷觉得时间折腾得差不多了,就骂马夫无能,又给县长换了一匹快马。等他们策马赶到高村,李宗青早已没了踪影。后来,贺爷收到一封信说,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先生送我情。署名“童灼”

    给姨父讲了这个故事的,就是这个“童灼”亦即贺爷上中学的同桌。

    “你咋说你爹是个啥子‘泥水匠’哩!”童灼说“他明明在县政府那个国家机器上为咱捅了个窟窿,你咋说他只会补窟窿!你要好好学学列宁的论左派幼稚病。”童灼还说“你知道吗?你的入党介绍人就是你列入‘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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