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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两个魁梧喇嘛放开了香波王子。

    警察瞪着香波王子说:“今天你用了一个导游?导游是不是叫央金?”看他点头,又说“她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去了就知道,走吧。”

    香波王子被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路过梅萨和智美的房间时,他加快了脚步。阿若喇嘛知道阻拦是无济于事的,带着他的人跟在了后面。

    警察问:“你们去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作证。”

    警察说:“那就去一个,不要都去。”

    3

    央金姑娘死了。她死在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的门外。香波王子到达时,尸体还在勘验当中。她趴在地上,是一种怵目惊心的赤裸,半个身子都是血肉模糊,已是非人所有了。派出所的警察一时搞不明白,为什么死者的伤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血洞,从手背到耳根,十二个血洞连成了一条线。而且都是如此深圆的血洞,决不可能是刀子戳出来的,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杀人工具,帮助凶手完成了这场惨不忍睹的谋杀。

    香波王子半个身子都是疼痛,里里外外地疼,里头脏器疼,外头皮肉疼,好像那十二个血洞剜在了他身上。他看了看央金姑娘依然捏在手里的红玛瑙项链,难过地说:“是她,一个不请自来的导游,她说她叫央金。”

    警察说:“快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隐瞒。”

    香波王子神经质地说:“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

    警察说:“不要紧张,我们有权力怀疑任何人。”

    香波王子想起了白天在贡唐宝塔里有人谋杀未遂的一幕,正要说出来,突然被央金身上血洞的排列吸引住了。“手太阳小肠经穴?”他蹲下去看了看说“十二个血洞恰好是十二个穴位。”

    警察问:“你怎么这么熟悉?”

    “我师从精通密宗的边巴,经络穴位知识是必修课。”

    警察又问:“能用什么东西剜出这样的血洞?”

    “一种钻器,特制的,专门摧毁死者灵识转移的通道。”

    玄月亮着,灯亮着,地上的央金姑娘也亮着。佛国净地里,人的眼睛亮成了一把把寒刀,有多少眼睛就有多少寒刀。佛在黑暗中,不言不语,永恒的沉默就在流血事件的这一刻,显示了广大而高深的慈悲之力:原野的荒风响起来,呜呜地哭泣着,走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所有人的心都在悄悄地惊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把央金姑娘刺成这个样子?

    尼姑寺的一个老尼姑证明,她看见一个人就在尼姑寺门口杀死了央金姑娘。

    警察把香波王子带到尼姑寺的院子里,问坐在椅子上行动不便的老尼姑:“你还能认出那个杀了央金姑娘的人吗?”

    老尼姑撩了香波王子一眼,肯定地说:“认得出,就是他。”

    香波王子惊怒道:“沙门怎么能诬陷人?三恶途的轮回等着你。”

    老尼姑恬然一笑说:“我不怕,我的孙女已经去了,她用自己的命为‘七度母之门’做了祭祀,‘七度母之门’就会保佑她的所有祈祷变成现实。她祈祷她的奶奶下一世还是一个人,一个信佛拜佛的僧尼。”

    警察边记边问:“死者央金是你的孙女?”

    老尼姑回答:“是啊,是孙女,我的孙女叫央金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拿出红玛瑙的坠子说:“我已经知道了。”

    老尼姑说:“就为了这个坠子,你杀了她?”

    香波王子说:“不,我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自雍和宫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在号称‘兜率天宫’的拉卜楞寺,有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雍和宫的‘授记指南’?这么说不是你杀了央金?那就是他。”老尼姑极力睁大眼睛,指着警察说。

    香波王子说:“老人家你眼花啦,肯定也不是他,他是抓坏人的警察。”

    老尼姑说:“看样子你是个好人。实话对你说,我的奶奶就对我说过,不知道哪一代哪一世,会有一个知道‘授记指南’的年轻人来找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就是我,我也叫仁增旺姆。我等老了都没有来,我的孙女接着等,今天果然等来了。只可惜一等来她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来?早来十年,死的就是我不是她了。她要是不死,下个星期就该结婚了。”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结婚了,仁增旺姆就要结婚了。

    老尼姑沉痛地叹气,忍不住念叨:“等来了你,她才能结婚,等不来你,她和男朋友就只能相望。可你来了,她的死也来了。”老尼姑仰天一笑,神色惨然“你也不必自责,都是宿命。她也不是等你,是守望‘七度母之门’,你知道她在哪里守望吗?”

    香波王子问:“不知道,请你告诉我。”

    老尼姑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扎西旗这地方,哪里接天?哪里最高?哪里望得最远?你能在最高的地方满足她的要求,她的灵魂就归天了。在我们祖先的说法里,哪个姑娘为‘七度母之门’死亡,哪个姑娘就是度母神的下凡。”

    香波王子赶紧问:“她有什么要求?”话一出口,立刻想起央金姑娘离开他时的最后一句话,知道那就是她的要求:为她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弯腰抱住老尼姑亲了亲脸颊,转身就走。

    所有警察都没有反应过来,连老尼姑也吃惊:他居然已经领悟了。倒是跟来的阿若喇嘛早有准备,大步向前,双臂一展,挡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过去撞得阿若喇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然后压住他,撕下他身上的暗红袈裟,跳起来就跑。

    4

    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网般的巷道帮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过来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气跑到了寿僖寺前。这就是扎西旗“最高”的建筑“接天”的望得“最远”的地方。六层的藏式碉楼之上,坐落着汉式金瓦方亭,飞檐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经的声音正从那里徐徐传来,带着桑烟的香味,变成了一首歌,怎么听怎么像是:“仓央嘉措,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没看到追来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过去。

    寿僖寺没有关门,守夜的喇嘛正在门内闭目念经。他进去,上楼,在鎏金大弥勒和八大菩萨的凝视中,谛听自己的脚步声,紧张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也许念经的喇嘛过于专注或正在观想什么,也许抢来的暗红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没有谁阻止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顺利走上顶层,来到方亭之中,发现这里并没有念夜经的喇嘛,便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心里念叨着:那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不,姑娘,就在这里守望着“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为什么要在这里守望?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怀疑地想:难道这里不是最高?难道老尼姑的话里没有“指南”?不不,没有的只是自己的聪明,自己太笨了,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知道了她在哪里守望,也还是看不见似乎触手可及的“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几遍,失望地立住,背靠龙山,面朝朦胧夜色里无边无际的拉卜楞寺全景,一遍一遍拍着脑袋,拍出了无限伤感。按照老尼姑的嘱托,自己来到最高的地方,首先是要满足仁增旺姆的要求,让这个下星期就要结婚的姑娘的灵魂尽快归天,或者转世,转世了以后再去结婚吧。他于是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木船虽然无心,

    船头木刻的马首,

    还能回身望人,

    无情无义的冤家,

    却不肯转脸,

    再看我一眼了。

    他把这两首仓央嘉措情歌轮换着唱了好几遍,眼泪出来了,心说她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他,等来了仓央嘉措情歌,但还没有等到他唱给她听,她就香消玉殒,归天而去了。这是天意?不不,不能用天意减轻他的过错,正是有人从他身边叫走了她,然后杀了她,他要是不那么傲慢、愚蠢,要是早一点知道她就是仁增旺姆,她也许就死不了,她会很快结婚,然后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样,生活到老。

    他在怒责中唱着唱着,泪花把视线挡住了,但泪花挡住的视线却是最明亮的视线,他看见了因仁增旺姆一生的“守望”而格外凸显的风景:寿僖寺下面,许多人在彻夜“转嘛呢”他们打起火把,沿着绵延不绝的经轮房,转动经筒,顺时针旋绕着。火把形成了一个数公里长的圆圈,如同巨大的霓虹,在平阔的扎西旗原野上缓缓流淌。他眼前突然一闪,就像黑暗的脑袋一下子被火把照亮了,随即出现的是雍和宫“授记指南”的启示:“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

    “圆满”?“第一个圆满”?不就是这些安装着一个个转经筒的经轮房吗?经轮房有五百多间,连成一线,环绕着拉卜楞寺,从高处看,就是一个偌大的圆满。而“曲典噶布”是藏语白色佛塔的意思,沿着经轮房的圈线,东西两边恰好有两个转经塔。按照太阳东出为上、西落为下的藏族民间意识“第一个曲典噶布”就一定是东边的转经塔,而塔里的转经筒自然也就是“第一个转经筒”了。

    第一个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就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太棒了,果然就在这里,‘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他舒了一口气,朝下走去,一步迈出去,又迈回来。他看到从楼梯口升起一个黑影,宽边的高筒帽之下,脸的轮廓如同一个竖起的菱形,那是颧骨高隆的原因。他退回到方亭中央,眼前立刻浮现了自己的尸体,那是被骷髅杀手用骷髅刀切割成无数碎块的一堆血肉,就像许多劈裂的眼睛,正在红汪汪地瞪着他。他心说这下完了,没有退路了,这个在地下预言中出现过的骷髅杀手,就像传说中那样是个摘掉了忏悔之心的神,在成为佛教护法之后,他的行为准则是,以杀为修,以血为法。

    骷髅杀手举着骷髅刀朝前靠近着。

    云雾挡住了月亮,光华敛尽了,漆黑的夜色成倍地放大着恐怖。心把死亡了解得清清楚楚:就要发生,就要发生。香波王子看看天空,突然举起手,拍了一下头顶的金刚铃。金刚铃当啷当啷一阵乱响。

    骷髅杀手朝前蹿了一步说:“没用,拉卜楞寺的风总会吹出铃声。”

    香波王子知道自己也不能喊叫,那只会刺激对方即刻扑过来行凶。他必须在死前争取时间留下伏藏的线索。他掏出了手机:“我死可以,但我要交待后事。”然后摁通梅萨的电话,叫起来“还在饭店睡大觉呢?一进门你就气喘吁吁,这会儿还在气喘吁吁,我都快死了,你和智美还在寻欢作乐,起来,起来。”

    这是什么后事?骷髅杀手感到意外,人也站住了。

    电话里,梅萨忧急地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我们到处找你,你在哪里?”

    他朝寿僖寺下面看看,发现“转嘛呢”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排列愈加密集,昭昭煌煌的圆满就像巨大的项链,套在大地的脖子上。他后退着大声说:“我看到了‘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我知道‘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但我让人家用刀逼着,身不由己。你们快去,快去打开。它就在五百多间经轮房的连线上,在东边的转经塔里,塔内的转经筒里就有‘七度母之门’。”

    骷髅杀手猛然醒悟,扑了过来。香波王子继续后退着,试图翻过金瓦方亭,站到碉楼顶层的平台上。骷髅杀手抢先一步拽住他的袈裟,用象征惩戒邪恶的骷髅刀顶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浑身抖了一下,腰肋一疼,感觉那刀已经噌噌地钻进了肉里。他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死,反而不害怕了,推了一把对方说:

    “你的刀最好不要戳破我身上的袈裟,这是我抢阿若喇嘛的,得还给他。”

    骷髅杀手觉得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从他身上移开了骷髅刀。

    香波王子脱下袈裟,团起来,塞到骷髅杀手怀里:“麻烦你还给阿若喇嘛。我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你叫什么名字?”看对方一脸呆怔,又说“你妈妈总不会从小就叫你骷髅杀手吧?”

    “我妈妈就叫我骷髅杀手。”

    “那么你有女人吗,你的女人总不会说:骷髅杀手你来要我吧?”

    骷髅杀手觉得奇怪:“你都快死了,还管我有没有女人。”

    “这么说你没有?你是哪儿的人?家乡在什么地方?”

    骷髅杀手骄傲地说:“罗马恩尼草原。”

    “啊,罗马恩尼草原,好地方,我去过,那里的肥羊和牛鼻靴子是全藏区最有名的,肥羊喂大的姑娘,一个个都很健康漂亮。香波王子看骷髅刀离自己又远了一点,便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保证你这辈子能娶到一个最让你动情的女人。“骷髅杀手没好气地说:“我有过让我动情的女人,但是她走了。”他忽地又把骷髅刀伸过来“就因为你。”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因为你要杀我?明白了,因为你只知道修炼杀人,不知道‘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更不知道仓央嘉措的故事。你会唱仓央嘉措情歌吗?我告诉你,只要你会说仓央嘉措的故事,会唱仓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哪怕她是上了天的仙女。”香波王子说罢,唱起来: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骷髅杀手吼道:“住口吧,我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我杀你就是要杀死情歌。”

    “哦,是这样,那我就不多说了,你赶快动手吧。”

    骷髅杀手摇晃了一下,用骷髅刀重新顶住了对方的腰。

    腰肋又是一疼,又有了刀刃噌噌钻进肉里的感觉,香波王子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可惜啊,那些仓央嘉措故事没有人再会讲了,那些仓央嘉措情歌没有人再会唱了,失恋的永远失恋,痛苦的永远痛苦,没有爱情的生活,是最孤独黑暗的了。”

    骷髅刀停住了,没有再往前钻。香波王子立刻看到了希望,盯着骷髅杀手的眼睛说:“我知道了,你心里还有你的女人,你还没有放弃爱情。那么她还爱你吗?”

    骷髅杀手一把捂住香波王子的嘴,举刀就刺,这次他要刺向眼睛,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太厉害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

    香波王子看到寒森森的刀尖在额前一闪,忽地闭上了眼睛。心说原来死亡是这样,它没来的时候,你胆战心惊,你祈求它不要来,永远也不要来,一旦看到了它的影子,你又希望它快点,再快点,不要滞缓了最后的脚步。

    但骷髅杀手在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对准牦牛发狠的时候,没有过刺瞎眼睛的历练,他的心在抖,心一抖,动作就慢了,就给香波王子留下活命的机会了。更何况他心里又有了别的重量,那就是情歌,香波王子刚刚唱过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然压在了他的心尖尖上,似乎是情不自禁的,他也想唱,但又不会唱,只把歌词一遍遍地咀嚼着:“冤家你若有良心,回来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没有发现,邬坚林巴早已出现在楼梯口。

    邬坚林巴悄悄走过来,长期的密法修炼这时候起了作用,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是人,是幽灵,不是走,而是飘,无形无色,无声无息。他隐没在亭柱后面,突然探出手,一把嵌住了骷髅杀手的后脖梗。

    骷髅杀手浑身一颤,颤没了情歌的感染,回头便刺,却只刺在硬帮帮的亭柱上。邬坚林巴非常在行地利用亭柱保护了自己。骷髅杀手知道,靠了自己的能耐,只要出现干扰,行刺就会失败。他使劲缩着身子,挣脱嵌住脖梗的手,猫腰就走。

    香波王子有些奇怪:怎么搞的,还不来?突然睁开眼,看到金瓦方亭里,月色淡淡,清风习习,空荡荡的没有别人。摸摸刚才疼痛的腰肋,发现那儿好好的,骷髅刀根本就没有噌噌地钻进肉里。他捡起骷髅杀手丢在亭柱下的阿若喇嘛的袈裟,重新穿上,朝前走去,心说骷髅杀手怎么突然放弃了?一个念头让他脑袋嗡的一声:骷髅杀手已经知道“七度母之门”在什么地方,他要是抢先毁了“七度母之门”比杀了他还糟。

    香波王子沿着楼梯跑下去,跑出寿僖寺,一路狂跑。他跑过继部下学院、离合塔、藏经阁,眼看转经塔就要到了,迎面走来三个人,慌忙中他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抱住他,又使劲推开他,大吼一声:“你干什么你,没长眼睛啊?”他想绕过去,定睛一看,推开他的居然是一个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

    那警察是卓玛。卓玛身后,是王岩和在北京一枪打烂了香波王子裤裆的碧秀。香波王子“哎呀”一声,身子没转,腿先转了,忽忽忽地跑起来。

    王岩、碧秀和卓玛拔腿就追。

    追得最快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卓玛一路都在大声恫吓:“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香波王子担心开枪,本能地慢下来,卓玛却一头栽倒在地“哎哟哎哟”呻唤起来。趁此机会,香波王子一溜烟跑起来,毕竟拉卜楞寺是他来过好几回的地方,七拐八拐就无迹可寻了。而北京来的警察人生地不熟,夜色一堵,就不知道往哪里追了。

    香波王子穿过一片片僧舍,混进“转嘛呢”的人群,逆着人流走向在经轮房的连线上峭然凸出的转经塔,一头扎进了“第一个曲典噶布”——大圆满的经轮线上,坐落在东边的转经塔。

    他大吃一惊,火把的光耀照透了塔内的虚空,什么也没有。昔日普通的转经筒、吱扭吱扭唱歌的“六字真言”现在他心目中神奇的“第一个转经筒”已是荡然无存。他冲着塔外喊一声:“转经筒,转经筒。”他会相信骷髅杀手或者梅萨和智美快速跑来撬开“七度母之门”拿走里面的伏藏,绝对不相信他们会带走转经筒。转经筒为了天长日久地旋转,安装得非常结实,不可能这么快卸下来,就是卸下来,一两个人也扛不动。

    梅萨和智美赶到了,也在问他:“你没事儿吧?转经筒呢?你说的‘七度母之门’呢?”

    香波王子来到塔外,四下看看,看到了跟他同样满脸疑惑的骷髅杀手,也看到一个胖喇嘛正从不远处的宗喀巴佛殿出来,走向僧舍区。他指着骷髅杀手对梅萨和智美说:“你们认识认识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想杀我,刚才又差一点得手。”

    梅萨和智美望过去,骷髅杀手正了正歪斜着的宽边高筒帽,匆匆离开了。香波王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弯下腰,躲开火把的光亮,跑向那个已经消失在僧舍区的胖喇嘛。

    “打听个事儿,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哪里去了?”

    胖喇嘛说:“滚轴坏了,扎西拉走了。”

    “哪个扎西?”他想藏民叫“扎西”的成千上万,拉卜楞寺说不定就有十几个。

    胖喇嘛看他穿着袈裟,就不想啰嗦,没好气地说:“你说哪个扎西?”

    香波王子脱掉袈裟说:“我不是喇嘛,我是游客,麻烦你说详细一点。”

    胖喇嘛立刻扭住他的胳膊喊起来:“抓强盗,抓强盗。”原来尼姑寺门前央金姑娘被杀、阿若喇嘛袈裟被抢的事情已经传开,喇嘛们已是高度警惕。

    香波王子把袈裟甩在胖喇嘛身上,掰开他的手,奔逃而去。

    胖喇嘛没敢追,声嘶力竭地喊着:“强盗跑了,强盗跑了。”

    梅萨拉着智美跑过去说:“喊什么喊什么?谁是强盗?是强盗也是佛变的,佛变了强盗来考验你,看把你吓的。”

    “佛考验魔,魔考验佛,考验来考验去,不知道谁是佛谁是魔。”胖喇嘛抖了抖香波王子甩给他的暗红袈裟,搭在胳膊上说“一个游客?怪不得他不知道我说的扎西是欣索扎西。”

    梅萨说:“欣索扎西,吉祥的木匠?”

    5

    不能再回夏河饭店了,三个人来到文殊菩萨殿后隐秘的夹道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现在这里到处是我们的对手,北京来的警察、当地派出所、阿若喇嘛一伙、骷髅杀手、拉卜楞寺的喇嘛,说不定还有游客,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抓住我,或者杀掉我。牧马人必须连夜出发,造成我已经离开这里的假象。”

    梅萨警惕地说:“你想让我们离开,一个人留在这里?”

    香波王子说:“不行吗?”

    梅萨愤怒地说:“你总想甩掉我们,离开夏河饭店时为什么不叫上我们?”

    香波王子委屈地说:“我是被派出所的警察押走的,那种情况下,我是能不牵扯你们就不牵扯你们,万一我失去了自由,留下你们还可以继续掘藏。再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我得考虑多给你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能让你们互相浪费是不是?青春白白激荡的日子啊,难受。”

    梅萨说:“流氓总是把天下人都想象成流氓。”

    香波王子说:“‘流氓’是汉文化的产物,藏族人从来不会把这种蔑称强加给任何一个风流好色的男人或女人。你们变了,变得不像藏族了。”

    梅萨说:“不是变了,是进步了,文明了。”

    香波王子说:“那你就去文明吧,我宁可自由而浪漫地野蛮。”

    梅萨说:“别闲扯了,快说下一步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不是已经说了吗,你们离开,我留下,不是甩掉你们,而是调虎离山。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第一我心爱的牧马人在你们手里,第二我心爱的姑娘在等着我。”

    梅萨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厚颜无耻。”

    智美说:“别扯淡了,说正经的,你一个人留下来把握有多大?”

    “一半对一半,就像我跟你。对了智美,我们可以赌一把,要是我成功了,你就放弃梅萨。要是我失败了,我从此不再痴心妄想,我就是你们绝对的保镖,绝对的电灯泡,只照亮你们,不骚扰你们。”

    梅萨嘲笑地说:“智美决不会跟你打这种赌。”

    智美说:“谁说的,其实我比香波王子更想赌一把。”他没说他想打赌是因为他比梅萨自己更了解梅萨,梅萨已经开始强迫自己了,强迫自己极力排斥香波王子,但最强烈的排斥往往又是最强烈的爱,梅萨表达的,其实是她的害怕,她害怕她会滑落到无法自持的地步。智美觉得如果不打赌,失败的肯定是自己,如果打赌,说不定还有赢的希望。

    香波王子欣赏地望着智美:“那就一言为定。男人就应该是感情的赌徒,尤其是西藏的男人。”说着朝梅萨挤挤眼。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痴心妄想。”

    智美说:“现在就怕牧马人开不走,早就有人监视着它。”

    香波王子说:“我还担心没有人监视呢。”

    他们走出夹道,绕到文殊菩萨殿前,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喂。”扭头一看,发现殿门边的平台上,放着一个铁笼子,那声音就是从铁笼子里发出来的。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铁笼子里面是什么看不清楚。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梅萨就敏感地叫了一声:“山魈?”

    是山魈,活着的,从铁笼子里发出了一阵阵人似的声音:“喂喂喂。”

    香波王子说:“听啊,就像边巴老师在上课。”

    梅萨说:“你是说边巴老师的灵识寄住在了它身上?”

    智美说:“集中精力掘藏,不要胡扯一些跟‘七度母之门’没关系的事情。”

    山魈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突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拍了几下,合拢到一起,俨然一副拜佛作揖的样子。

    香波王子说:“你们再看它的眼睛,湿乎乎的,像是一见我们就哭了。边巴老师,你来这里干什么?”

    山魈放下前肢,在铁笼子里原地转了一圈,翘起嘴巴,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哈哧哈哧吐着气。

    香波王子问:“边巴老师,你寄魂于山魈,变成了独脚鬼太乌让,作为护持伏藏的神灵,你想帮助你的三个学生是不是?

    山魈琥珀色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股奇异的红光,扫在香波王子脸上,继而晃晃头,好像并不同意他的说法。

    梅萨说:“智美,还是你问吧,边巴老师生前对你是最好的。”

    智美后退着:“它就是一只怪兽,跟边巴老师没关系,我问什么?”

    山魈突然跳起来,哗啦一声,头撞到了铁笼子顶上。

    一个留胡子的喇嘛从文殊菩萨殿里走出来,呵斥道:“走开,走开,小心它咬了你们。”

    智美转身离开。山魈皱起鼻子,瞪起血光之眼,朝着智美龇了龇牙,抓住铁笼子,哗哗哗地摇起来。

    香波王子问:“这是北京动物园一只死而复生的山魈,你们怎么把它搞到这里来了?”

    胡子喇嘛说:“不是我们搞来的,是它自己走来的。”

    香波王子说:“不会吧,明明是拉卜楞寺的喇嘛买走了它,还留下了‘兜率天宫讲修宏扬吉祥右旋洲’的纪念章。”

    胡子喇嘛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三更半夜打听这些事情?”突然明白了,面前这三个人恐怕跟央金姑娘被杀、阿若喇嘛袈裟被抢有关,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来人哪,来人哪。”边喊边往文殊菩萨殿里跑。

    香波王子和梅萨恋恋不舍地望着山魈。

    智美在身后喊:“还不快逃跑?”

    三个人疯了似的跑起来。身后,山魈“喂喂喂”地喊着,接着变成了尖叫和凄号,变成了冲撞铁笼子的疯狂。

    梅萨和智美来到停泊着牧马人的广场。

    黑暗中,王岩、碧秀、卓玛看到梅萨和智美开走了牧马人。碧秀迅速启动路虎警车,跟了过去。

    没走多远,牧马人突然停下,灯光亮堂的车内,梅萨和智美回头张望着。

    王岩说:“不要跟得太紧,香波王子还没出现呢。”

    牧马人关掉所有的灯,忽地起步,飞速来到两百米外树荫浓郁的拐弯处,紧急刹车。车上梅萨喊一声:“快,快上来。”车门开了,又咚地关上了,然后急驰而去。

    王岩又说:“追,一定要拦住,香波王子跑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临夏县城追上牧马人,迫使它停了下来。

    碧秀抢先扑过去,一看车内没有香波王子,吼道:“人呢?”

    梅萨说:“我们不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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