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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舞台布景师傅夏里在瓦尼什达酒家的啤酒桌上接受我丈夫为舞台布景工。下午我丈夫便随剧院去罗乌演出。我徒劳地劝他什么也别干,别去上班,宁可专心致志于写作,我来养活他,这都白说。大概我丈夫还没有成熟到甘于孤身一人,有勇气每天自己面对自己,自己跟自己说话,每天不去上班而写稿子,也就是一个人呆着写自己的这程度。我知道,我丈夫非常害怕镜子,害怕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他喜欢照照自己,可是从来照不久,只是大略一晃而过,因为自己被自己吓着了。他最害怕的是,我们在电影院里,或去某处串门,当他朝镜子里一瞅,总是吓一大跳,好久都不说话,要相当大一会儿才从他在镜子里看到的情景中清醒过来。他对他自己的想像比实际上要漂亮得多。当他梳理他已经稀稀落落的头发时,他简直吓得发愣;当他从梳子或刷子上取下他梳理时掉下来的头发时,他苦笑着谈到自己,说他在读大学的时候,有过一头浓密的头发,说要倒上发油才能梳得通,说他的头发很不听话,栗色的,总有几束波浪式鬈发耷拉在额头上,在阳光下发出白马鬃似的光芒。当我丈夫看着他那两条腿时他也要吓一跳,每个人都可能会注意到他有一双罗圈腿,这双罗圈腿对他这个男子汉来说其实很合适,可是他却吓一跳,有时在走路的时候还使劲让两个膝盖并拢一些,但这一来他的步子就不是他的了。每当他决心弄直他的腿时,他走起路来就总像个瘸子。夏天每当他晒黑了,他便喜欢不穿衬衫,光着膀子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美滋滋地为他那身肌肉而感到骄傲。

    不错,他的确有一副漂亮的二头肌。他很爱摸摸它们,也爱让别人摸摸。至于游泳,只要看到哪儿有水,赶上好天气,他便立即钻进水里,穿条内衬裤也不在乎,但泳必须游,主要是齐腰站在水里,像小孩一样两手捧着水往头上浇,任它往下流,然后再浇、再浇他在院子里总放着满满一罐水,只有在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他才不这样做,可是除此之外,譬如刮脸时,他总是跑到外面去,总是从罐子里、有时从脸盆里久久地将水浇到头上、脸上、脖子上,用水洗手指头,然后回家来,趴在栏杆上一直到完全干了为止。他写作的时候,每隔半小时就跑到院子里去洗脸。要是出太阳,他便爬到板棚屋顶上去,那儿放了把锯短了腿的椅子,椅子上放着打字机,随身带上一桶水,仍旧是每隔一会儿便双手浸在水里洗得哗啦响,将水甩到脸上。当我们一道出去散步,比方说只要走到河堤上,那我预先就知道,他在琢磨着下水,然后便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到河边,弯下身子,久久地将水洗到脸上;遇上我们沿着走过的所有鱼池、水渠和小溪,他都得去打湿他的脸、洗一洗手,仿佛总要让他的脸尝尝这水的味道才舒服。每当我们到布拉格附近去郊游,天气稍微好一点儿,他总要抽点时间出来脱了鞋子,将两只脚伸出水里,伸到浅水里,两眼望着他自己那双脚,总仿佛初次见到。

    然后洗脚,一直洗到膝盖那儿,将腿伸得直直的,等着它晾干。我丈夫还对什么感到得意来着?对他的小腿肚子和大腿!他喜欢抚摸它们,要是晒黑了,他就特别喜欢将一条腿伸到前面坐着,从底下抱着大腿。他得意的是,尽管他有双罗圈腿,但肌肉发达;虽然不能算特别漂亮,但也算得上漂亮。他是这么说的,不是开玩笑,而真是这么想的。我说声“喏,哟——”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面对这么一双漂亮的脚毫无办法。除此之外他在任何地方都一照镜子便吓一跳。从来不想往镜子里瞅一眼,但是到头来又似乎觉得他的脸有所好转,并不是像他最近一次照镜子时被吓一跳的那么坏,于是他便胆怯地、慢慢地,开头只是轻描淡写地,然后又是认真盯着地看上自己一眼,可每次总是自己吓自己一跳。他是怎么想自己的呢?既然到头来反正他的样子总不会越来越更好,只是越来越更糟,头发越掉越少,皱纹爬上额头和围在嘴巴周围,且越来越深,每过一年也总是越来越多,那他对自己的脸能有怎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呢?他对他写作的感觉,到头来大概也跟他照镜子一样。他的写作如同一种短暂的爱情,好像只是在通道里的一次短暂的约会。

    他写作起来,仿佛鬼使神差、急急忙忙以便尽快写完。他喜欢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写作,因为光线强得炫目,他从来看不见打字机上的字样,只是一个劲儿地按着打字键盘,像盲人钢琴家弹琴似的,用十个指头敲打着打字机,在很短的间隙中掰开绊住了的键杆,就这么一直打着、打着。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畏惧这写作,他不相信自己,怀疑自己所写的,正像他害怕照镜子一样。同样,当他写完了,认为已经写够了,当他拿着打好的几页纸从院子里回来,他从来都不再看它们一眼,被他自己写出的这几页纸吓着了,就像他照镜子一样。我如今呆在这里,早就知道,如果我提议由我来养活他,每天给他一百克朗,因为我们的小费多得我自己还能留下一百克朗给自己和做家用。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不会拒绝,但他又必须拒绝,因为他必须向自己证实他对别人所说的。他喜欢给别人出主意:该如何写作,该如何画画,该如何不要去管那生活,因为每一门艺术都是婊子,她根本不问艺术家为什么不能写或画,可是艺术却无情地问你干出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至于你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画室,一概不管,说是没时间

    我丈夫对这些人说,艺术这东西最棒的一点是并非谁都非去干它不可,它必须是一种奉献的美德、奉献者的给予,就像尼采所写的于是他上午在瓦尼什达酒家签了工作合同,下午便到罗乌参加演出去了,后半夜容光焕发、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把我叫醒,我又得听他唠叨这一天的经历:轮胎如何被扎了个洞,没有备用轮胎,我丈夫不得不一直到水泵那儿去找人修补轮胎。那里不但帮他们修补了内胎,还把它塞进了外胎。他主要还讲述了晚上舞台布景工们给予他的那份荣誉:当他们布好了桥上景色那不用更换的景之后,便坐车回了布拉格,把我丈夫一个人撂在那里。他突然非常想写作,想得都号叫起来。舞台布景师傅夏里在离开之前,把他带到幕后拉幕布的地方,一切都固定在一根绳子上面,师傅让他摸摸那根降幕的绳子说:“等这场桥上景色演到下半场时你才能拽这根绳。等那女孩绝望地喊着‘艾迪!艾迪!’你就拽这根绳,随后你将呆在一片漆黑之中。你拉住那根绳子别动,一直到你摸到那根反向而行升幕的绳子。那根绳是专门将遮着电话亭的幕布往上拉的。那时电话亭一亮灯,艾迪跑了进去,警察局那儿一开枪,两个意大利人就遭殃,等到这电话亭熄了灯,你再将幕降下,让它遮住这电话亭,让幕布又恢复到最初那状态。

    然后你再轻轻地、在黑暗中将绳索绕在升降器上免得再掉下来,懂吗?”我丈夫满腔热情地在黑夜里给我讲述着。他是第一次出差回来,兴奋得没法入睡,这布景工作使他这般激动。接着他向我叙述说,该到喊“艾迪!艾迪!”的时刻时,他一个人站在拉幕绳那里,他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时刻,时候一到,他便拽绳,一根管拉幕,一根管降幕,好不容易才摸准。五秒钟之后,舞台上电话亭的灯光果然亮了,艾迪果然跑了进去,向警察局报告说他房子里来了两个黑户口的意大利人。后来艾迪重又从电话亭里跑出来,亭子里的灯光熄灭,我那满头大汗的丈夫又将幕布降下。因为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他将绳子拽得紧紧的,生怕幕布会出什么问题,他宁可一直拽着那两根绳子,因为夏里师傅对他说了,这是他的第一项任务,说夏里师傅相信他能完成好,于是他就这么拽着拉幕绳一直到演出结束。我丈夫就这样成了一名舞台布景工。他早上有空,有时甚至白天一天都有空,但他总要等到演出结束,把布景材料搬走,把第二天上午要排新戏的舞台准备好了才回家。

    于是我丈夫便游移在剧院里,在舞台布景工们吃小吃、用午餐和晚餐的饭馆里。他们在那儿喝啤酒,夏里给他们讲授什么叫舞台美学和伦理学。我丈夫常常要到深夜才回来,有时隔一两天才回来,因为到马利扬疗养地演出去了。每次回来都忧伤地对我说,恰恰在打字机离他一百公里以外的时候他就最想写作。可是当我丈夫有空闲时,他却不写作而是提着个采购包到利本尼各处去转悠。我在烤鸡小吃部上班,他却有的是空闲时间,可他宁可同那些布景工上小饭馆拼命喝啤酒。他使劲让自己比别人喝得更多,不是因为他特别爱喝,而是想争个第一,至少在喝啤酒上争个第一,在这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布景工。

    巴夏喝的啤酒比我丈夫还要多,但那小子巴夏有他的缘由,家里有些不和。我丈夫便在我疲惫不堪地从班上回来前那一会儿开始写作。等我一进门,他便装做刚才这一会儿他写得最顺手,说我这么快便回来了,他只好结束写作,也真的立即停止打字。

    因为我已受够了他这一套,他的有关我在家他就没法写作的托词实在让我受不了!他说他其实跟我在一起时、在排演的时候、在演出期间给他派了任务时、外出演出时他最想写作了,对他老生常谈的这一套借口,我也总是以重复一句话来堵住他这一套:“别再来这一套了!我来养活你吧!”每次我丈夫都装做没听见的样子。我一对他说这句话,他便装成没听见的样子。我大笑着望着他,让他承受我这目光,而他总是垂下眼睑,沉默着,一个晚上都不说话,恰像刚刚照了一会儿镜子似的。我用多年重复这句话来逼他,让他能经受住这目光,承受住这句话的内容

    “别来这一套了,我来养活你!”我用这句话来加强我自身,我在镜子里瞅一眼我自己:这个女服务员、厨房出纳员,然而又是一个由我丈夫扶着站立起来的光明磊落的女孩。可是我丈夫却因我提议养活他而害怕了。他吓了一跳,认为我可能说对了,他没能力做到独自一人写出他之所谈以及给别人出的主意快到中午的时候科拉什和希夏尔先生两位诗人来到宫殿旅馆的烤鸡小吃部。我看到,他们因为见到我而感到高兴,甚至还有点儿兴奋,就像其他诗人那样因为是我的熟人而感觉不错。我将他们安排在窗子旁坐下,好让他们能够欣赏生动的英特希科街景。他们一人要了半只烤鸡,还要了点苦艾酒来开胃,也给我要了一小杯。

    于是我便招待别的顾客去丁。我感觉得到,我丈夫的这两位朋友的眼睛一直在关注着我,我尽量做得自然一些。我借机要去备餐室找些玻璃杯而在那儿对着镜子好好整理一下面妆,用手指蘸了点儿口水抹一下眉毛,拽拽衬衫,整理一下围裙和白色发箍,拿了几个玻璃杯便又走进餐厅。就像我所盼望的,两位诗人已经在用眼睛等待着我,用他们赞赏的目光在拥抱我。科拉什先生穿得像去参加并非别人而是他自己的婚礼÷样,坐下来之前还是先拽一拽熨出的裤子挺缝线免得弄皱,他穿着一条灰裤子、一件有小方格花纹的化纤毛料西服上装,衬衫上打一条蓝条子领带,胸兜里插了块白手绢。而希夏尔先生却穿得恰恰相反,粗灯芯绒裤,短外套也是灯芯绒的。他们两人都在吸烟,注视着我。我站在他们桌旁,微笑着。但我上班时从来不坐着,即使我的两条腿疼得要命也不坐,就像斯克希万涅克教给我的那样。科拉什先生低声对我说:“我的上帝,让他放弃那剧院的工作吧!我的上帝!他的岁月在消逝!艾丽什卡太太,他有这个天分,有条件给我们的散文干出点什么来j让他呆在家里写作吧j”我说:“这也是我要说的话。可是他被那剧院迷住了。他不是让我看他写了十么,而是根本就不写,热衷于在戏中演个不说话的小角色,也在恶鹿一戏中演个伐木工;还穿上少年侍卫的服装参加奥赛罗一剧的演出。这太可怕了,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同时手里还拿着帝王议事厅里的威尼斯共和国的徽号旗,旗杆有三米长,他和巴夏那个酒鬼喝醉了,正当贵族元老们在议事,奥赛罗和苔丝德蒙娜走进来我那位丈夫已经连同那徽号旗三次倒下,把个议事厅搅得乱七八糟。他还踉踉跄跄打饱嗝儿,弄得议事的贵族们神经紧张。”我一个劲儿地抱怨着。

    希夏尔先生抽着烟,将烟灰弹在我的白围裙上,兴奋地喊了一声:“这可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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