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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当然不会抽烟,可你家里就没个客人啥的?’你说他这人”

    桂晴也不知道怎样评价才好:“大哥这人也真是的”

    “别再提他了,还是说说这群羊的事儿吧。我看这样吧,明儿一早我去叫个羊贩子,贱贵咱得处理掉,别管谁买走,都比饿死在咱家强。”

    “也行。现在它们在咱们家多呆一天就多受一天罪啊!”第二天一大早,鲍福就把邻村的一个羊贩子领到了家里。羊贩子在几年以前就跟鲍福打过交道,因此在价格上不敢乱砍,再说鲍福本来就有诚意,所以双方很快就成交。羊贩子在村里找了保人,然后就赶着羊群离开了家门。

    谁想那群羊在这个院落里一过就是几个春秋,早跟这里的主人建立了感情。现在它们突然要跟陌生人走了,一个个都恋恋不舍,它们走不了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的主人,它们的叫声是那么的脆弱、可怜、哀惋。也许它们因苦于跟原主人语言的隔膜,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叫声来表达自己的离别之情了。那只最小的羊羔已经走到了大门外,却突然舍弃了它的母亲和其他同类,很任性地跑回家里,卧在桂晴的身旁一动不动了。

    桂晴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外走去。那脚步迈得是那么的沉重,仿佛不是迈在土地上,而是迈在战鼓上。那脚步掷地有声,就像一场情感大戏演到女主人公要跟她的孩子生离死别时战鼓发出的几声既重又闷的响声。桂晴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就跟刚洗过一样。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不由得把脸埋在小羊羔身上,她要用小羊羔的毛揩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了。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这只一向被她称为最丑的小羊羔竟然是这么的美丽可爱。

    她把小羊羔轻轻地放在它母亲的身旁,然后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蛋儿,就像往日里小圣赶着它们出去时的情景一样。小羊羔又是凄然一声大叫。桂晴浑身一震,但马上变得坚定起来,她转过头去,擦一把脸上的泪,一溜小跑地回家去了

    鲍福独自蹲在羊圈里,头低着,一动不动,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羊缰绳

    这一天,鲍福一口东西都没吃,他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不时地有人找他照相,他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将人家拒绝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中午时分,照相馆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来得还算巧,因为在此之前,鲍福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着,现在他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您就是鲍福鲍老师吧?自我介绍一下,敝姓卞,点下卞,草字一个‘仕’,我是慕名而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打扰一下,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讨教讨教。”卞仕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

    鲍福也只好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久仰,久仰,卞先生请坐。”

    “别这样叫我,咱们还是兄弟相称为好,看来我比你年长,你若看得起我,就叫我卞兄好了。”

    “不敢,不敢,卞兄一看就是爽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不必客气了。”

    鲍福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留平头,体态匀称,面色白净,长相可以,但绝对算不上一表人材。鲍福早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姓卞的人物,此人并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张利嘴,愣是把死尸说成活人,把乌鸦说成白猪。一对患难与共的好夫妻禁不住他的只言片语就会反目成仇。他曾经酒后扬言:“本人不才,但可以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鲍福不知道他今天要来干什么,所以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谨慎起来。不过谨慎归谨慎,玩儿还是要玩儿的。鲍福早就想会会此人,今天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了,那咱就来个以言会友呗。

    其实卞仕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原来城南还有一家私人照相馆,老板姓张,开业也不久。张老板野心比鲍福还大,他一心想把整个邑城县的所有民间照相馆全部吃掉。毋庸置疑,鲍福的照相馆对他构成的威胁最大,因为两处相距还不到十公里。张老板为此整日坐卧不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张老板考虑再三,认为鲍福目前羽翼未丰,将其收编方为上策。可是谁为说客呢?恰在这时,卞仕求见。原来张卞二人为八拜之交。张老板不觉大喜:啊呀,真是天助我也,想什么有什么!

    张老板说明了心事儿,卞仕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大哥您尽管放心,明日我找到他,只需只言片语,保管让他携盔带甲颠儿颠儿地投奔到大哥您的麾下。只是”

    “兄弟请放心,事成之后大哥决不会亏待你。你不是想买一辆自行车吗?这容易得很,过几天我给你弄一辆‘飞鸽’牌的就是了。”

    “大哥,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大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如果为大哥办事儿另有所图,那还算人吗?”

    “没用的话不要多说,事情一定要成功。据我所知,鲍福这人鬼点子特多,而且又是个最不按常规出牌的人,跟他打交道你一定要谨慎啊。”

    “大哥怎么尽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兄弟我是干什么的?不是吹,我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不信您走着瞧,明天我找上门去,不光事情能办成,还得让那鲍福好酒好菜地款待我。”

    鲍福招呼客人坐下,气氛出现了短时间的冷淡。卞仕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子,轻轻一颠,露出两个烟头。卞仕很礼貌地把香烟敬到鲍福的面前。

    鲍福过去从不接受别人敬的烟,从昨天开始,凡是有人敬烟,他一概接受,只是抽不上几口就把它掐灭。

    卞仕抽了一口香烟,意味深长地说:“老弟开张不久吧?”

    鲍福点点头。

    “生意怎么样?”

    “托各路朋友的福,还算凑合。”

    “老弟,不是我泄你的气,好景不会太长啊。”

    “哦。”鲍福不动声色地说“这话从何说起?”

    “兄弟是聪明人,难道对当前的形势就熟视无睹?目前举国上下大干快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人民群众纷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革命和生产的浪潮中去了;阶级斗争要求群众天天讲年年讲月月讲,谁脱离人民群众,谁走资本主义道路,党和人民就要革他的尾巴;谁富裕了,就要拿他资产阶级暴发户。兄弟难道连这些声音也没有耳闻?”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进这些说法,今儿耐着性子才听完了这些话,却不无讽刺地说道:“卞兄出口成章,真是名不虚传。那么请问,您不会是代表哪个部门向我宣传党的政策的吧?”

    “老弟误会,我咋是那个意思?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接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上面有上面的政策,下面有下面的对策,山不转水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瞒老弟说,我此次来就是想跟你联手开创一条光明大道的。”

    鲍福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卞兄不妨讲讲看。”

    卞仕看到鲍福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设下的埋伏走来,心中暗喜,面上却表现得异常镇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几口烟,然后道:“恕我直言,依兄弟的实力,莫说眼下不能在邑城这个地盘上占领一席之地,就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也很难独当一面。为什么这样说呢?兄弟你想,从古到今,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必然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官场黑暗,历来如此。老弟你呢,两代单传,况且前两代又早早地就死在了战场上,可以说家门不幸啊!如今老弟你上有老下有小,上却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下又无法助你一臂之力,可谓孤立无援啊!你进得城去,两眼乌黑,走入官场,举目无亲。若有个风吹草动,谁为你通风报信?若遇到进退维谷,谁帮你绝处逢生?还有”

    “慢!”鲍福做手势令他打住“卞兄,我这个人一向说话很直,说出来您可别介意,常言道:‘无利不起早。’今儿您大老远地跑来找我,除了为我指引光明前程,就没有别的意图?”

    “老弟弟果然是聪明人,大家互惠互利嘛!”卞仕尴尬地笑笑。

    “这么说来,您也有求于我了?”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说?”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把我贬低得一钱不值,让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你说,下面的事儿咱们还能谈得拢吗?”

    卞仕一贯的做法:先给对手一个下马威,把他震住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逼他就范。谁知这一手不灵了?卞仕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此人不可小瞧,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地制服。卞仕赶快陪上一副笑脸:“兄弟,你看我这人,老拿你不当外人,失敬,失敬。其实咱兄弟俩过去虽然未曾谋面,但我一直对你有所耳闻。你的口碑不错呀!兄弟,是这样的,我仁兄也开了一个照相馆,他左右逢源,一路绿灯,明里归公,实则为私。你们俩若携起手来,肯定是如虎添翼,前程无量啊。”

    鲍福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你小子是劝我投降的。他妈的,亏你想得出,老子不愿意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因为不乐意接受别人的管制。你小子倒好,替人家当说客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想给我套上个紧箍咒啊,真他妈的扯淡。鲍福一气之下真想把他轰出门去。但转念一想,猫戏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便镇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问:“你仁兄真像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吗?”

    “千真万确。”卞仕毫不含糊地说“您要不信,随便打听打听,人家张大拿虽然一不做官,二不当差,可他在咱邑城这一带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莫说平民百姓见了他点头哈腰,就是地方官跟他打交道也得礼让三分。”

    “听卞兄的意思,今儿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老弟是聪明人,再深的话我就不用多说了,您掂量着办。不过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我大哥这人历来为人仗义,黑白两道儿都亨通得很。别的不说,就你们程彰集公社工商和税务的头儿都跟我大哥有交情。将来这两个部门跟老弟过不去的话,请跟我大哥言语一声,我大哥肯定会鼎力相助。‘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谢谢卞兄这么看得起我。不过我这个人你还不太了解,我非常不信邪,我打小就认准了一个死理儿:凡是别人能做得到的,我肯定也能做得到,而且在同样的条件下我还可能比别人做得更好。譬如这照相吧,一开始谁都不支持我干这一行,就连懂行的人都告诫我,没有个三年两载的功夫,是不能独当一面的。可是后来呢,谁的话我都没听,不是照样干得好好的吗?卞兄请放心,照相机我既然买来了,就打算长期干下去了,至于今后的路子嘛,我有我的考虑。但不管怎么说,同在一个天底下,只要有人家吃的,就绝对少不了我喝的。”

    卞仕一看靠吓唬是起不了作用的,于是又变换了一副嘴脸儿:“老弟的锐气当哥哥的绝对钦佩,但是常言道:‘独木不成林。’‘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以老弟的锐气加上我大哥的谋略定能成就出一番千古佳话。老弟,人生在世,光阴荏苒,转眼就是百年啊!至于兄弟的能力,我卞某一万个佩服。老弟也是久闯江湖的人,岂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你如今正当血气方刚之时,本该成就一番大业,无奈生不逢时。若兄弟生在几十年前,说不定能成为名扬千里的富豪呢,可是现在就不行,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老弟若答应跟我大哥合作,我敢保证,不出两年,要啥有啥”

    等卞仕说够了,鲍福才笑道:“恕我直言,你这套战术应该叫‘激将法’吧?老实说吧,这些话若是讲给村里的婆娘们听,或许她们还觉得新鲜;如果讲给同行们听,就有点儿小儿科了。你知道这样的战术都适应哪些听众吗?头脑简单、性格直爽的那种,一用就灵。我就纳闷,咱们仅仅是第一次打交道,你怎么就敢肯定我是那种人?”

    “不不不。”卞仕被噎得满面通红“老弟,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诚心天理可表,要不咱兄弟两个现在就跪在地上结为生死之交。”

    “不敢高攀。”鲍福不卑不亢地说“你以为生死之交是跪在地上结下的吗?那不过是一种议事。真正的生死之交,那是志同道合的人在危难关头结下的,不是强迫的,也不是商量好的,而是心里自然而然地结下的。你不觉得跟一个陌生人初次相遇就八拜为交太草率了吗?你跟你那位所谓的仁兄也是在这种场合下结交的吗?”

    卞仕羞得无地自容,他停了良久,才厚着脸皮说:“老弟,咱啥话都不提了,就算我今儿来找你喝酒的,你总得奉陪吧?怎么,都中午了,还让客人饿着肚子?”

    鲍福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了,于是耸了耸肩,不慌不忙地说:“你这种想法倒不错,不过,你说得就是晚了点儿。我这个人向来有个毛病,酒一沾唇就不辨南北,最经不起人家借花献佛啦,倘若我一不留神说走了嘴,结果你的事情也成了,我的酒饭也搭了,你说这冤不冤?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好。”

    卞仕一听,傻了。他跑了那么多年的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对手。他站起来怏怏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告辞了。”

    “不送。”鲍福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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