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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寒毛倒竖,急忙回头,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悉悉索索的,既像是女人的脚步,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钻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这玩意儿沉甸甸的,至少能给我点安全感。这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发现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着我,我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虽说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情此景,实在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保持着高举相机的姿势,一时间背后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对峙了一会儿,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叫喊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我心跳顿时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开门,我立刻会被发现,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狼后虎,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游移未决,女声突然又在我耳侧响起:“听口音,你不是成济村的人?”我心想原来这里叫成济村啊,连忙点点头。女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点头。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不算凉,是人类的体温:“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闲工夫会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冒险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变得更坏——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我依言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触感有些糙,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这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谓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饰上釉,送入窑内烧制。这间屋子的地上摆着这么多素坯,应该是用来勾饰和上釉的加工场所——但还是那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扫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背影站在门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厉害,年纪看来不小。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您这边没事吧?”

    “没有——是遭了贼吗?”素姐朝前迈了一步,恰好挡住他们与我之间的视线。

    “谁知道,大半夜的不让人安生。素姐你把门锁好。柱子,你去把灯都给我打开,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来人骂骂咧咧地吩咐了几句,然后招呼其他人离开。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我能听清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脚步声很奇特,缓慢而细碎,有点像是旧社会裹脚老太太的走法。

    这时屋子外头“啪啪”传来几声响动,整个作坊的大灯全都给打开了。一时之间,四下亮如白昼。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借着透进来的亮光,我总算是看见了素姐的正脸。这是个老太太,面相平凡,脸上却没什么沟壑,唯有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方巾包住,身上穿着件的确良的长袖衬衫,虽然发旧却洗得极为整洁,双手胳膊上还套着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围,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边还有几个架子,上头摆着一排排勾了彩或没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尽头,是一把椅子和一个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面摆放着十几个铁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颜料,每色一槽,以色调排列,像彩笔盒似的丝毫不乱。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这是给瓷器坯胎勾饰的工作间。

    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黑屋子里待着,不知想干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问道。素姐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们俩在黑暗中,连脸都没见过,只说了两句话,她就决定包庇一个深夜闯入不知底细的人?为什么?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帮我申冤和了结心愿。”素姐的语气特别平淡,没有升降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简直像是一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我那是吓坏了信口胡说,您可别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语调太平了,我判断不出来她到底是当真了还是在讽刺我,只得说道:“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不远千里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中带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那,需要我帮您申什么冤?”我鼓起勇气问。老太太却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闯进这里来?”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隐去,只说是北京的记者,和钟爱华来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真话,我听得出来。”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一时有些尴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也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勾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稔,手腕一抖,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如何?”素姐问。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点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素姐刚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饰里比较难画的一种。牡丹、芭蕉、荷莲、菊花等花饰,皆是粗叶宽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细,不易勾画;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笔锋稍有迟疑,颜色便会滞聚一团。所以绘制梅饰,特别考较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出梅花来就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六十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可谓是个中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微茫的光线中,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难怪这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灯都不用开,难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动作。她不是看,是听出来的。

    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纯熟精密的勾饰技法,居然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

    要知道,盲人画画不稀奇,但给瓷器勾饰则是另外一回事。立体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纸,勾笔也不同于毛笔,釉料的性质与墨质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种勾法,釉下彩是一种勾法,纹饰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调,颜色怎么抹,动笔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时候还得随时调整。

    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她得对勾饰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啊?

    素姐见我半天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胆瓶,在手中旋了几圈摸准了器型,挥笔勾画,一会儿工夫一幅松鹤图便呈现在瓶上。庸手瓶上作画,往往时涂时抹,而素姐的运笔毫不停滞,极为流畅,仿佛一切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烂熟无比,当真是神乎其技。

    “我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几十年,这么多年来,我只钻研瓷饰。你把一件事重复几十年,就算想忘都难了——卖油翁怎么说的?惟手熟耳。”

    素姐一边说着,一边倏然停笔搁瓶,整个人如渊渟岳峙,面上却不见任何自得,反带了丝苦涩。而我已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一位大国手。

    “这里高仿赝品的纹饰,全是出自您的手笔?”我说出心中疑惑。素姐缓缓道:“成济村所有高仿的订货,都会送来我这里。如何烧造上釉我不管,纹饰这块,我有自信可以描摹得不露分毫破绽——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工作。”

    我说怎么大半夜的她还待在工作室。对一位盲人来说,日夜本没区别,说不定夜里清净,更适合她干活呢。想到这里,我轻呼一口气,肩膀垂下。之前我就有猜测,一个造假的作坊,必然会有高手坐镇。如今看来,成济村的镇坊之宝,应该就是这位素姐了,难怪刚才那些人对她如此恭敬。

    但我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以她的水准,放眼全国都是超一流的大师境界,随便哪个地方,都会当国宝一样供奉,为什么甘心窝在这么个小地方造些不入流的假货呢?素姐虽然目盲,却总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她离开工作台,来回走了两步。

    我又听到那种细微的金属响动,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素姐两个脚踝之间拴着一条脚链,链条是监狱里专用的钢铰链。别说素姐,就是一个壮年汉子戴上这东西,也迈不开步子,只能跟小脚老太太似的一步步挪。我大吃一惊,连忙从地上坐起来:“难道……您是被囚禁在这里的?这是为什么?”

    她带着链子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玻璃上,淡淡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我一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把身怀绝技的巧匠拘押在隐秘之处,终身禁锢,据为己用,这种事在旧时候是有的。可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胆大包天搞非法禁锢!一想到这位工美大师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在黑暗中孤独地违心作画,我就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涌上心头。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做这样的事!这是犯罪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素姐道:“刚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们虽然对我尊敬有加,可绝不允许我走出作坊半步。刚才他们来敲门,其实是为了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陷入沉默。谁守着这么一位大国手,都定会严防死守,不容半点消息泄露出去。素姐看我沉默,神情终于露出一丝苦涩:“所以你该明白,为何我要帮助一个不知底细的入侵者。我没有选择,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终于明白,素姐一开始说的替她申冤,为她了愿,并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绝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热血沸腾,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帮您逃出生天!”

    素姐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可动弹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我心念电转,想到一件大事,连忙问道:“是谁把您囚禁在这里的?”

    素姐道:“我本来是顺州汝瓷研究所的纹饰专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领导给我引荐了一人,据说是古玩界的老前辈。这位老前辈说他有心复兴汝瓷,建起大厂,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请我去指导后辈工作,发挥余热。我不虞有诈,结果被他诓到这里,再没离开过。”

    “您可知道他是谁?”

    “我双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称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话,脸色凝重。

    饶是素姐一贯淡定,也明显呆了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还没等我回答,她立刻反应过来了,“你从北京来,莫非你是……”

    “不错,我是五脉中人。”我低声说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对五脉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即问道:“药来是你什么人?”药来是青字门的掌门,专司瓷器。素姐一听五脉,自然第一个就是问他。

    可惜药来已经去世,我也不想细说,便回答说他是我的长辈。

    “那你是哪家的?黄克武?刘一鸣?沈云琛?”

    我没想到她对五脉的构成还挺熟悉的,一一否认。素姐奇道:“五脉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许,叫许愿。”

    “哦,许家。原来他们家回来了……”

    素姐略为感叹了一句,没继续往下问。这可以理解,一个被禁锢了这么久的人,她最关心的是眼前的困局,而不是打听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别家八卦。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膝盖,自言自语道:“许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脉,很好,非常好——这么说来,五脉终于打算对付老朝奉了?”

    “没错!我们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济村,他在这里吗?”我语气急切起来。

    “你能查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可惜这里虽是老朝奉的产业,但他一年也不见得会来一趟。”

    “那他总有代理人吧,总得有人管这个作坊吧?”

    素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拖着脚链走到门口,谨慎地侧耳倾听。此时那些大灯陆续都关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还是已经放弃,整个屋子又恢复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素姐确定附近没人,才回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蟊贼,我本打算送你几件真瓷,换得一个报警的机会。你若是五脉中人,又是冲着老朝奉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我问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干吗?”

    “把他绳之以法,让他身败名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恨意来。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无比,若你想从成济村追查,那是千难万难。”她见我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抬手一摆,放慢语速,脸上露出一丝大仇将报的快意,“不过我这里恰好知道一些关于老朝奉的隐秘事情。这个事件烂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残片朽物;在你手里,或许能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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