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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我肚子里的好歌多着哩,你还想听?”

    “想,想听!”雨来使劲地点头。

    “那我可有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

    “陪我撂跤。”

    “撂跤?”雨来显出畏缩的神色,“在抽黄工地不是你跤撂的好,大伙能选你当连长?你就是让给我个后腰,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顾罡韬伸手在他胸上擂了一拳:“你狗日的真是个草包。”

    正说着贺队长大汗淋漓地跑来了,边跑边喊:“罡韬,罡韬!”

    顾罡韬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手搭在屁股上急切地问:“队长,有急事?”

    贺队长气喘吁吁地说:“赶快到大队部去,城里来人招工哩!”

    顾罡韬抹了把汗:“这消息可靠?”

    “没麻达,我刚开完会,是银行招干,还要考试录取,你赶紧去,找谁都没用,直接去找陈长太。这些年,知青招工,参军,推选民办教师,当赤脚医生,哪个不经他的手?你就是和他杠劲杠得太厉害,不是这,你早走咧。”

    顾罡韬心中豁然一亮,拍了一下牛屁股说:“这‘老黄’我就不管了!”说罢,撒腿朝大队部跑去。

    顾罡韬走进办公室,陈长太屁股都没抬起,冷冷地说:“找我有事?”

    “有事。陈支书,听说金融单位来招干,我想碰碰运气。”顾罡韬不卑不亢。

    “碰运气?”陈长太打着官腔说,“你睡灵醒咧?这事光靠运气不成,还要贫下中农的推荐呢!”

    “噢,”顾罡韬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长太:“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事么,推荐不推荐,还不是你支书一句话,我听你的。”

    陈长太的口气缓和了些:“是这,你先回去,这事得开队委会研究研究再说。”

    顾罡韬神色镇定:“那好,今晚我去你家听你的答复。”说完懒得听他扯淡,转身走了。

    陈长太品着顾罡韬的话,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他摁上一锅子烟丝,抱着水烟袋咕噜了几口,鼻子嘴里喷出白花花的烟雾:“哼!晚上到家来。我还以为你碎崽娃子不买账哩,娃娃慢慢长大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咧。”陈长太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回到知青小院,顾罡韬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跟陈书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今天晚上自己不下软蛋不送礼,陈长太是不会放他走的,然而不送礼又该怎么办?如何降服这土皇帝呢?顾罡韬点燃一支烟……

    一直挨到晚上九点,顾罡韬才大步流星地朝陈长太家走去。刚踏上两个台阶,狗就叫得一塌糊涂。顾罡韬把门环拍得“啪啪”响,大门虚掩着,他稍稍一用力,厚重的木门就“吱”地一声开了。门道前漆黑一片,没等后脚跨过门槛,就被还没有看见模样的狗一口噙在了膝盖上,锋利的犬牙扎进肉里。顾罡韬牙咬得“咯咯”响,他左手提起狗尾巴,右手挥刀,只听“嚓”地一声,半截狗尾巴就抓在了手里,狗哀嚎着跑掉了。

    从顾罡韬跨进大门,到面露凶光站在四处找鞋的陈长太面前,前后没有两分钟。顾罡韬心里骂道:“狗仗人势!”

    看到这般光景,陈长太脸色苍白:“你,你这是……”

    “我是来听你回话的。”说着,顾罡韬从怀里掏出磨得锃亮的菜刀,“当”地一声扎在炕沿上,“说吧,我的事咋办?”顾罡韬手里的菜刀,“哐”地扎在炕沿上,用力过大,菜刀颤抖着。慌乱着,陈长太手中的烟锅掉在了地上。顾罡韬弯腰捡起烟道:“你不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陈长太愣了足足有两分钟,话也横着出来了:“要好说咱就好来,你个碎怂少给我耍横,我陈长太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陈长太坐在炕沿,故作镇静地端起黄亮亮的水烟袋吸了起来。烟锅里发出咕嘟嘟的响声,他的嘴和鼻孔喷出浓浓的烟雾,提起烟嘴儿“噗”地一吹,燃过的烟灰蛋就弹到了地上。

    “你也不要给我来这一套!自从我来到姜沟插队,你不是一直跟我姓顾的过不去吗?今天我就要让你给我说个明白!”

    陈长太哪能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败下阵脚?他咳嗽两声,放下烟锅,声音低沉地说:“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捡来的,你这两下子就能把我嘿唬住?”

    “少给我来你那五马长枪,听清楚了,我妈两个儿呢,走我一个不要紧!五年了,我流过血,淌过汗,出工不敢说在全大队知青中排第一,也是数一数二。我就想问你,这几年你为啥总跟我过不去?你今天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就陪你一块牺牲!”

    话音未落,顾罡韬一把拔下扎在炕沿的菜刀。

    陈长太本能地架起胳膊:“你,你想干啥?”

    “我不想干啥。念及你是老前辈,我再给你一次反省的机会,但最迟不能超过明天早起。”说完转身就走。

    陈长太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真想一口气跑到大队部,用高音喇叭唤来民兵,把这个小土匪绑起来美美教训一顿。可认真一想,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汗雾,这碎崽娃可是个叫驴子,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的鼻尖尖让我下不来台的是他;抽黄工地上,跳进黄河救人的是他;率领姜沟民兵连苦战一百天,扛回“硬骨头民兵连”旗旗的也是他;为了两头猪差点把人打死的那个二杆子还是他。这不知怕怕的碎崽娃,在喇叭上一喊,不费啥劲就能把他绑起来,可是绑人容易放人难啊!

    天蒙蒙亮,顾罡韬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吵醒,他急忙穿上衣服,趿踏着鞋打开院门,大队副支书陈银仓闪了进来。毫无疑问,这是来为陈长太充当说客的。顾罡韬爱理不理地把他让进屋里。陈银仓向来对陈长太言听计从,陈长太说公鸡能下蛋,他就会说亲眼见;书记让打狗,他绝不骂鸡。顾罡韬瞅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冷冷地问道:“一大清早就来找我,有何吩咐?”

    “我说,你这小伙看着长得灵里灵醒,咋尽干些毛手毛脚的事?你以为你夜黑那两下子就能解决问题?跟你说,咱老支书连县长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呢!”陈银仓盯着顾罡韬说。

    “噢,”顾罡韬蹙起眉头,冷冷地说,“一大清早,你把我吵醒就是让我听你吹牛皮撂砖头来了?”

    陈银仓碰了一鼻子灰,又换了一副面孔:“唉!我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我这热脸挨你的冷尻子。你俩这一老一少的犟牛顶到一搭咧,我不出面不行么!为了你前程的事,我一整夜都没合眼,给老支书反过来讲正过来讲总算把工作做通咧。给,这是推荐表,红坨坨都盖好咧。”

    陈银仓把推荐表讨好地递到顾罡韬手里。顾罡韬注视着陈银仓,沉思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看来村干部里还有好人……”

    半个月以后,顾罡韬终于如愿以偿办完了所有回城的手续。

    高坎村的塬壁下不规则地排列着坟头。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坟地死一样的寂静。坟地间像蚯蚓一样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在飕飕的野风中时有时无……

    顾罡韬的身影出现在小径间,他走到黛微墓前,轻轻把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放在碑座上,随后缓缓地坐下来,望着墓碑,喃喃地念叨:“黛微,我就要走啦。我这一走,来一趟就不会那么方便啦。但是我不会把你忘掉的,我这辈子把啥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这儿离咱西安也就三四百里,每年的清明节,你的忌日,我都会来找你聊的。真的,我一定会来……”

    顾罡韬盘腿坐得太久了,双腿有些麻木,他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拍打了几下屁股上的土,曾经的生离死别让他再次感到刻骨铭心的伤痛……

    听说顾罡韬第二天要回城,乡党们都快把知青小院的门槛踩断了。顾罡韬最后送走依依不舍的胡日鬼已是午夜时分了,他合衣躺在炕上,望着这间陪伴了自己将近五年的小土屋,心情变得异常复杂,是痛楚,是欣喜,是甜蜜还是苦涩,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顾罡韬踏着朦胧的雾色悄悄地向村口走去,他没有什么行李,也不需要任何人送行,刚刚走到村口,忽听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转过身去,看见蔫秧子急匆匆地向他走来,抹掉挂在脸颊皱褶里的泪水,蔫秧子拉着顾罡韬的手说:“你这娃呀,就这样走咧,得是故意让俺心里不受活呢?”

    顾罡韬拍拍他的手背,尽力显出轻松:“蔫秧子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不会忘了你们的,等我把啥安排妥当了就回来看你们!”

    胡日鬼也气喘吁吁地撵来了,双手抓住顾罡韬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顾罡韬还没见过师傅哭泣时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他大为感动。胡日鬼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娃娃一样地嚷着:“你呀你呀,是哪根筋不对咧?师傅白心疼你这么多年,又不是去赶集,你是回西安城呀,夜黑不是说好了让我吆车送你嘛,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顾罡韬低垂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师傅,我真不敢说我要走了,我一定还要回来……”

    说话间天已大亮,顾罡韬远远望见陈跛子手按着膝盖,一斜一晃地朝他摆手:“你这个娃呀,明明知道叔的腿脚不利索,还不给我言传一下,看把叔撵得头上都冒水哩!”

    顾罡韬连忙迎上去,紧紧握住陈跛子的手:“跛叔,你腿脚不方便就不要送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农民们的爱是质朴的。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情感像地壳里面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处,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顾罡韬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乡亲,离开了姜沟村,走出了渭北高原。他真的应该感激它,是它在短短几年中让他尝尽甜酸苦辣,使他知道人世间会有那么多的艰辛痛楚……

    他会将这些感受埋藏在记忆的深处,等到青春不再时,等到白发苍苍时,再打开记忆的匣子……

    ##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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